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的意识流特征分析

作者: 周璐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创作呈现出浓郁的意识流特征。她感官特质突出的印象主义叙事和自由灵活的叙事时间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锋性,从叙事形式的层面推动了文学创作的革新,并由此实现了经典性地位的建构。她在意识流小说中提倡的“心理真实论”形成了对传统现实主义真实观的反拨,从而引发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理论变革,对现代主义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凸显感官的印象叙事

意识流小说集中展现的是人的意识和潜意识领域的思维流动,而主体思维的细腻和丰富是难以用具体的言语捕捉的,必然要借助感官叙事的形式将其予以视觉化、听觉化的呈现。印象主义绘画的勃兴无疑使现代派的小说家们获得了美学层面的启示,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便显然地带有印象主义的叙事风格,通过细腻的感官描绘表达人物的主观情感与思想变动。

伍尔夫善于表现客观事物在人的意识领域的主观呈像,以光线、色彩和声音等具有感官特质的内容织构文本内容,使小说呈现出如印象主义绘画般的朦胧美感。伍尔夫以女性敏锐的笔触巧妙地再现了光色流溢的视觉画面,《邱园记事》中集中地展现了大规模的色彩与光线要素,“由白色卵石搭建的椭圆花坛”“翠绿色的舌状叶片”“蜗牛粗粝的棕色外壳上盘旋着的螺旋线条”以及阳光下被照耀的“金黄色的泥土”,斑斓的色彩和明媚的光线生动鲜明地再现了伦敦郊外皇家花园的明丽与豪奢。多种色彩的相互杂糅构成了斑斓多姿的视觉画面,以文字呈现的丰沛感官效果冲袭着接受者的视觉体验。文本以感官叙事实现了绘画与小说的形态互渗,使其以文字的形态呈现了油画般充满视觉美感的静态画面,让客观存在因叙述者的主观化表现而更具有审美价值。《到灯塔去》则将变幻莫测的光线引入小说的叙事间,以明亮炽热的阳光、哀婉朦胧的月光、暖意融融的烛光和闪烁不息的星光建构富有寓意的叙事场景。当午后的阳光穿过幔帐的缝隙投入室内时,“明亮的光束描画出尘埃飞舞的痕迹,在地板上划出明与暗之间清晰的分界线,法兰克绒的衬衫被晒得散发出了毛绒绒的气息”。透过幔帐射入室内的阳光使小说中平面化的空间有了立体的纵深,自然光温暖轻柔的视觉体验勾起了接受者对于“温暖”的感知,拉姆齐家宁静温馨的家庭氛围以感官的形态生动地传递给接受者。而透过拉姆齐夫人的视角描写的“灯塔之光”则附有人物主观的情感体验,那穿透朦胧的海雾和浓稠的夜色直射而来的“笔直的、稳定的光柱”令她感受到冥冥中的指引,人造光具有的稳定性使深受庞杂、繁重的家务所干扰的拉姆齐夫人得以享受片刻的宁静,灯塔成为她躁动不安的心灵的有形寄托。拉姆齐夫人对光线的主观感知流露出其对方向和引导的渴望,使人物的内在思想在对光线的敏锐感触中传递给接受者。

同时,伍尔夫也注重在文本叙事中调用声音所制造的听觉感受,使小说因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听觉元素的融入而呈现出内在的旋律。《海浪》在引入各部分的正文前,在文本前置放了斜体的引言,用具有诗性的流畅语言描绘了太阳的初升、鸟儿的啁啾鸣唱和海浪潮起潮生的无穷变化,恰如生命的交响乐章开始奏响前的序曲。而海潮拍击石岸的声音反复在文本中出现,“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生潮落,潮落潮生”。海浪与潮汐的节奏使接受者们联想起自然的规律,在循环式的节奏韵律中联想起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连接,个体生命的有限和促急使他们如雪白的浪花般转瞬即逝,然而在引力的作用下,层出不穷的海浪将不间断地激起更多的浪花,生命的循环在永无休止地实现着更新与再生。文字的韵律性以听觉体验的方式引发了接受者们对生命本身的思索,以感官体验为门钥开启了充满哲理的思想空间。同时,《海浪》的叙事也呈现出交响乐式的复调结构,六个不同叙事主体的声音组成了多声部的合唱,既有激昂澎湃的高潮迭起,也有消沉喑哑的低语,不同人物所操持的、带有各异情感的音色交织并行,因统摄于相同的主题下而构成浑融和谐的完整乐章。

感官叙事的运用丰富了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叙事形式,绘画与音乐元素的融入使小说文本具有了多元的美学特质,形成具有综合性的艺术小说,引起接受者审美阅读过程中的联觉体验。而细腻感官体验的融入所带来的视觉化、听觉化效果,使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具有独特的印象主义风格,打造了个人化特质浓郁的辨识度。

二、自由灵活的叙事时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的意识流叙事专注于把握个体流动不定的意识过程,以个体的主观心理现实取代现实事物的客观存在。她的意识流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既能突破物理时空的具体限制,又不必遵循现实世界的复杂逻辑关系,因而呈现出自由灵活的流动特质,在现实与想象、过去与未来、此在与彼方之间自由地跳荡,从而引起接受者审美接受过程中的惊异体验,增益了文本美学感受的层次。

伍尔夫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呈现心理化的特质,时间不再仅仅沿着线性轨迹做着单向度的运动,而是呈现出自由灵活的流态特质。例如,在《墙上的斑点》中,叙事者“我”的注意力突然为白墙上突兀的斑点所攫住,并由此展开了丰富的视觉联想。伍尔夫细腻地描写了叙述者“我”对其形态的指认过程,它先是被感知为一块积年不去而逐渐暗沉的墨痕,而后又被指认为是缓慢爬行着的昆虫,旋即又被理解为嵌在墙壁上的钉子所遗留的孔洞……个体意识的跳转使“墙上的斑点”的形态不断地发生突变,人物杂乱无章的意识画面借由一块“墙上的斑点”倾泻而出,行云流水般地呈现出毫无逻辑关系的繁杂画面。伍尔夫有意地以叙事者“我”湍急的语流裹挟着接受者们飞速向前,使其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逐渐放弃按照叙事的逻辑理解故事,逐渐迷失在主人公超现实的自由联想中,并流连忘返。此时,文本中虽并未出现明确的时间标识,接受者们却在叙事者意识的流转中感知到时间的潺潺流逝,使呈流动状态的“时间”本身而非个体的意识内容成为小说的主角。《达洛维夫人》则以人物视角的内在聚焦作为文本时间结构的依据,不断穿插跳跃的生活画面与重叠交替的回忆场景犹如变幻不息的万花筒,令接受者们产生目不暇接的审美感受。小说开篇处即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惯性,没有花费笔墨铺陈叙事的空间背景与人物形象,而是呈现了主人公达洛维夫人的主观意识画面。漫不经心地推开落地长窗的达洛维夫人心中乍然地涌现出与初恋情人彼得相处的场景,她脑海中回忆的画面逐渐由模糊到清晰,渐渐地充满了动作与话语的细节,达洛维夫人不由自主地开始畅游在往昔的美好回忆间。整段意识流的呈现是细腻而悠长的,然而钟表所显示的时间不过流逝了几分钟而已,人物心理时间的漫长体验与短促的物理时间之间形成了鲜明比照,以蒙太奇的叙事技法将过去与现实共同呈现于同个时空中,以自由联想的方式揭示了人物精神结构的复杂性。

同时,伍尔夫也着意在小说中探讨主客观时间的关系,以两者之间的对比凸显时间形式所具有的更为丰富的叙事潜能。《海浪》的时间形式具有诗化的特质,伍尔夫不仅改变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线性叙事时间范式,而且将文本中具体的个体转化为了流动意识的有形载体,对他们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加以解构,单纯地展示他们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意识特征并以此隐喻人类生命不同阶段。小说中没有出现具体的时间标识,接受者却能够从不同人物的意识流动中品察出人类从懵懂幼儿成长为葱郁青年,经历生命的成熟期后垂垂老去的生命轨迹。人物意识所呈现的个体生命历程同自然界周而复始的变化相互呼应,小说的内部时间逻辑同外部时间结构形成完美的契合,以流动的特质传递出诗意化的美感和哲理化的反思。以六个人物的意识为核心的叙事时间既因个体特质的不同而相互独立,呈现出片段化的形式特征,又因统摄于相同的主题下而相互联结,具有被整体化理解的可能,从而使文本的叙事时间兼具开放性与封闭性的双重特质。

灵活多变的心理时间使伍尔夫的小说摆脱了线性物理时间的控制,她娴熟地运用不同的时间形式去表现个体非理性的意识状态,从而揭示了个体主观思维的丰富与复杂。对心理现实的专注使伍尔夫小说的时间结构精巧而别致,以先锋性的叙事姿态建构了迥异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时间美学范式。

三、主观色彩的意象建构

在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具体的意象物中凝集着创作主体的情感投射,以充满比喻性和象征性的方式反映其意识领域的复杂思想情感,使小说带有诗性的创作特质。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象建构带有浓郁的主观性色彩,作家将主体的情感投射到自然风物与人文景观中,以小说中的意象设置反映人物的意识流变,联通他们的心理空间。

伍尔夫的小说中常见生态主义的自然意象,自然景物和生命所具有的天然灵性刺激着创作者的灵感,使具体的意象成为联通主客体意识领域与情感世界的中介物,以富有感性的方式传递出微妙的情感流波和文本的思想主旨。例如,《达洛维夫人》中贯穿了小说的整个叙事过程的“花”意象,鲜嫩妍丽的花枝象征着生命中的美好与光明,也象征着达洛维夫人乐观豁达的意识特征。艳丽的玫瑰、清新的香石竹、精巧的紫丁香和神秘的鸢尾花,“艳红、深橙、淡紫和纯白交织在一处”,馥郁的香气缭绕在达洛维夫人的翕动的鼻翼间,使她不自觉地徜徉在浪漫的幻想中,想起同初恋情人彼得度过的爱意缱绻的时光。“花”的意象勾连着主人公达洛维夫人的意识流动,象征着人物明朗愉悦的心情和内心深处对爱情的向往,以色彩缤纷而形态昳丽的意象物诱发接受者对于“美”的知觉。

此外,伍尔夫的小说也呈现了密集的空间意象,具体的物理空间映射着个体心理空间的意识流变,以象征性的方式传递出小说的主题。《到灯塔去》呈现了具有独特性的空间意象——“窗”,作为联通着室内和室外的通道与桥梁,它隐喻着人物内心世界的敞开与封闭。作为家庭主妇的拉姆齐夫人以自己的温柔与耐心照顾着家人们,从成长期的子女们到理性古板的丈夫都被她照顾得十分妥帖。然而困居在室内的拉姆齐夫人潜意识深处也有着对于自由的向往,这种隐秘的意识流动反映在她对于“窗”的凝视中。既没有脱离家庭空间又连接着外部广袤天地的“窗”,可以“使她愤怒压抑的情绪和内心的躁动得以找到安全的出口进行抒发”,空间意象表征着女性敞开的心灵之窗,以及她们对于主体情绪的隐秘释放,伍尔夫敏锐地捕捉了女性感知世界的独特视角。

四、结语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具有浓厚的生命意识,对“存在的瞬间”的珍视和把握使她开始关注个体的内心世界,在意识的洪流中打捞和拾捡属于个体的独特感受和深刻体验,并由此介入对生命本质的探讨。她以细腻的感官叙事和独特的时间形式从叙事技巧的角度取得了创新性的突破,又以具有主观色彩的意象体系的建构向接受者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以先锋的姿态不断对叙事进行探索。

(江苏商贸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周璐(1982—),女,江苏南通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英语、教育。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