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先勇《游园惊梦》中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作者: 魏歆然白先勇的小说精致典雅,暗喻丛生,古典气息浓厚,《游园惊梦》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篇。在这篇小说中,白先勇运用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等技巧,成功地在小说情节之中融入昆曲的韵味,紧扣感时忧人、今昔对比的叙事主题,加之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西方现代文学技巧的融汇,形成了他富有个性的文学表达方式与审美品格。
欧阳子在《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中写道:“这是一篇描绘极端细腻的精作,同时也是声势异常浩大的巨作。”无论是文章篇幅还是语言设置,《游园惊梦》都是白先勇短篇小说文集《台北人》中极为艰深的一篇,其主题含义与结构形式融合了中国古典文学与西方现代文学叙事技巧,古典与现代并重,怀旧叙事与对命运的体认相通,是中国现代文学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和历史时空的结果。
一、传统情节的现代表达
《游园惊梦》主要讲述了一位旧昆曲艺人蓝田玉赴一场老友宴会的心理感受。重逢故旧,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一曲《游园惊梦》更是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事实上,故事中的昆曲也正是作家小说创作的来源。白先勇9岁那年接触昆曲后,立刻为精湛的艺术所吸引,又为其没落的现实而痛心,此后一生,白先勇为昆曲付出了全部努力。《游园惊梦》昆曲戏剧改编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著名剧本《牡丹亭》中的第十出《惊梦》,剧作家将浪漫主义文学创作手法融入传奇创作,讲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超越时空的爱情故事,是中国戏剧文学创作的高峰,《惊梦》一折更是达到了我国抒情诗的巅峰。
这部与昆曲同名的小说《游园惊梦》亦是如此。白先勇曾说:“由于昆曲《游园惊梦》及传奇《牡丹亭》的激发,我便试图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剧的境界,这便是我最初写《游园惊梦》的创作动机。”于是白先勇虚构了这样一个人物,借对钱夫人短暂而辉煌的人生的哀悼,喻代对昆曲艺术等古典文化的怀念。可用小说的形式表现戏剧的境界在情节设置上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牡丹亭》中杜丽娘入梦是极为重要的一节,在小说文本中如何让人物入梦,对白先勇而言是个挑战。他坦言:“写《游园惊梦》的过程相当曲折,写了好几遍都很不满意,表达不出来,离昆曲的意境太远……后来,我想既然是回忆,便是用回忆的形式,用意识流的手法描绘人物的心理活动,跟音乐的旋律比较合适一点。”《游园惊梦》精致典雅的艺术风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归功于文章后半部分描写钱夫人回忆时所使用的意识流手法。白先勇早在《寂寞的十七岁》《月梦》等早期作品中就有意识地运用意识流的手法进行创作,而1966年的《游园惊梦》是其运用意识流最为成功的典范。
在豪华的窦公馆里,几杯后劲极凶的花雕酒下了肚,《游园》已经上台开唱,杜丽娘快要入梦,柳梦梅就要登场了。可那形似当年人模样的程参谋官与同样专拣亲姐姐踹的妹妹蒋碧月竟靠在了一起,两张醉红的面孔就这样又凑拢到了跟前。在半醉半醒间,过去重现,时间开始重叠,读者在这样现代性的叙事手法里参破了当年的故事。芳华妙龄的昆曲艺人蓝田玉在南京得月台唱《游园惊梦》时赢得满堂彩,让60多岁的钱将军魂牵梦绕,最终被娶回家做了填房。这场婚姻给蓝田玉带来了无尽的荣耀与财富,钱鹏志想尽办法将世上所有的金银财宝捧到她的眼前讨她的欢心。要说唯一的憾事即是身体上的欢愉无法满足,于是她与钱将军的参谋官郑彦青秘密地走到了一起。谁知后来在桂枝香的生日宴会上,蓝田玉竟发现了自己的亲妹妹与郑彦青之间的私情。痛苦间,嗓子忽然哑了声,曲未终,《惊梦》却已无法再开唱。
因无法继续再唱,白先勇便没有引用《惊梦》中柳梦梅与杜丽娘缠绵悱恻、热情大胆的唱词,而是用意识流的手法朦胧地复现了当年的情形,暗示了蓝田玉与郑彦青之间可能只有一次的缠绵悱恻。然而这还未完,郑彦青低低唤她“夫人”,钱将军的夫人,她的意识便又流到钱将军那里。她有满腔的痛苦,好想对亲妹妹月月红诉说,但紧接着,就在那一刻,就在她唱到《游园》的最后一句“淹煎,泼残生,除问天!”的时候,她看到了台下月月红与郑彦青凑在一起的眼睛。纵有这满天富贵,可这一生,她只认为活过这一次。
二、传统主题的现代诉说
除《牡丹亭》对小说情节方面的直接影响外,《红楼梦》与《游园惊梦》主题方面的渊源亦可见端倪。借用新批评方法进行文本细读后可以发现,作者对环境的描写、形象的塑造、对话的设置都可以看出《红楼梦》的影子。
首先,小说自始至终完全跟随女主角钱夫人(蓝田玉)的视角。开篇下车便由副官引路,一步一景,先是花园里高大的椰子树影影绰绰,而后那“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正屋才显现了出来。等钱夫人一踏上露台,那呼应房屋女主人桂枝香身份的密密麻麻的桂花花盆以及那股浓香便侵袭了过来,这才踏入了家门。不论是写“前厅精巧的红木几椅”,还是“厅堂那两寸厚的大地毯上面描着的二龙戏珠”,言词这般堆砌,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窘迫感,更何况是尝过这般高高在上滋味的蓝田玉了。
其次,小说对人物服饰、动作乃至对白的刻画也与《红楼梦》有相近之处。先是“一身银灰洒朱砂薄纱旗袍搭配一双银灰闪亮的高跟鞋”的窦夫人,右手无名指上还戴了一只硕大的钻戒;然后是穿了一身火红缎子旗袍,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的蒋碧月;那唱前半曲《游园》的徐太太更是毫不逊色,身着净黑的丝绒旗袍,“袅袅娜娜的身影在云母屏风上若隐若现”。《游园惊梦》这种表现人物的方法,自然有对《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等女性刻画经验的借鉴。在人物的语言描写上,白先勇亦沿袭了《红楼梦》中对人物对话的设置,通过符合人物形象的语言及对话暗示人物心理、性格乃至命运。在《游园惊梦》的结尾处,作者并未直接描绘人物心理,而是透过窦夫人与副官的对话来巧妙呈现命运的无情流转,如“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
再次,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常使用穿插戏剧、诗句的方法推进故事情节,交代人物结局。《红楼梦》中题为“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第廿三回讲到暮春三月,黛玉独自走过梨香院,恰巧听到戏班演唱《牡丹亭·游园》:“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游园惊梦》中也穿插了这一昆曲段落,由此将主人公蓝田玉的回忆推入高潮,读者得以窥见她与钱将军及郑参谋官之间的纷繁纠葛。在这主旨般的警句下,是浓得仿佛化不开的人生无常、繁华易歇。
最后,在传统文学“人生无常”的主题之上,作家还内含了对个体时间焦虑及人类普遍命运的深思。欧阳子指出,白先勇的作品展现了“流动的时间无法载纳冻结之片刻”以及对“可怜的人类”企图定格时间的无望的悲悯。蓝田玉因梦境与现实重叠产生的痛苦挣扎,是作者因今昔强烈对比产生的深切缅怀。曲中人,戏中意,惊梦的不只是杜丽娘,还有蓝田玉,以及一众四散在外、始终怀念过去的“台北人”。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对蓝田玉的回忆进行探察的同时,更是以此为中介,设置钱夫人与窦夫人的种种相似,意在指向整个人类普遍命运结局的缩影。
三、传统技巧的现代变奏
在分析前述《游园惊梦》与《红楼梦》的渊源关系时,已经提及小说中的大部分叙述是跟随女主人公的视角进行,但是作者在进行全篇叙述时也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贯穿其中,这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处较为明显。而后随着钱夫人的出场,就转为第三人称内视角,采用钱夫人的眼光来推进叙事了。通过内外视角的巧妙转换,作者向读者交代了必要的人物关系、场景等,又不会破坏主人公意识的流动,文本也就具有了更高的自由度和表现力。
叙述视角是20世纪以来最为重要的小说技巧之一,也是叙事学中的经典问题。中国传统小说脱胎自话本,因此大多为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向听众讲述一切。第三人称“内视角”理论则是白先勇从西方现代文学中接触到的。西方经典叙事学认为,“内视角”的故事人物叙述者的眼光往往倾向于主观,而“外视角”的故事外叙述者的眼光则通常较为冷静。于是我们能够知道当钱夫人走进富丽堂皇的窦公馆,走到那面“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衣镜”面前时,身上那件一直没舍得穿的“墨绿杭绸的旗袍”,她也觉得“颜色不对劲儿”了。白先勇对中西小说创作技巧及理论的有效利用与自在流转,无疑使小说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能够为小说提炼适合的方式,将叙述、对话、场景及议论等合理、恰当地安放在小说文本的各个角落,从《纽约客》到《台北人》,作家本身的创作理论也臻至
圆熟。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欧阳子女士在分析《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中着重提及的“平行技巧”。欧阳子认为:“《游园惊梦》里平行技巧的运用,遍及构成一篇小说之诸成分……为了经营制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窦夫人宴会里出现的一些人物,和钱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识的人物,互相对合。”人物设置平行,如今日富贵荣华的窦夫人与昔日的钱夫人自己、同样性格的妹妹蒋碧月与月月红等;背景与布设上的平行,如名厨设席、名票友笛、演唱昆曲、花雕作酒等;情节构造上的平行,如蒋碧月与程参谋之间的暗潮涌动,让读者能够联想到月月红与郑彦青的私情等。关于小说中种种精心、巧妙的设置,亦有研究者用“互文性”概念进行详细解读。除此之外,《游园惊梦》中其他技巧的大量运用,如比喻、反讽、对比、预示、双关等,亦有丰富的阐释空间。
白先勇的童年生活、家庭背景及后期的海外学习经历使他本人具备了中西文学两方面的良好学养,能够站在融会贯通的视角运用中国文学主题传统与西方现代小说的技巧与理论,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西方现代文学技巧的交织。故事和人物都是古典的,也是怀旧的,有怀旧的戏曲、怀旧的人物和往事;艺术手法是现代的,人物没有“招魂”也没有“复活”,只是跌落于现代主义的时间陷阱,展现了现代主义意识流的新奇与奥妙。但传统与现代并不是完全分裂的:在主旨意蕴方面,可以明显看出《游园惊梦》带有《红楼梦》无定悲凉、世事无常的人生哲学,以及中国文学传统特有的兴衰感、历史感,亦有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理念的影子;在技巧形式方面,白先勇自觉地将西方现代小说技巧运用到文本中,完美解决了音乐、戏剧与小说结合的难题,而对小说人物的工笔描绘、意象的使用等亦依赖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传统与现代在文本中的交织是白先勇小说中极为重要的艺术特色之一,也是作家进行文学写作必不可少的艺术特质。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魏歆然(1999—),女,山东临沂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