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理论视角下《使女的故事》中奥芙弗雷德的主体性建构
作者: 崔灏林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作为加拿大文坛为数不多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和诗人,她在加拿大本土文学建构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创作于1984年、于1985年出版的《使女的故事》是她的第六部长篇小说,饱含她对社会问题和人类命运的深深关切。目前国内对于该作品的研究角度包括生态主义、女性主义、福柯的权力空间理论、叙事策略研究、翻译研究等。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本书序言中提到,《使女的故事》拥有“目击者文学”的特征,即奥芙弗雷德以第一人称视角“尽其所能地记录了她的故事”,将其以磁带的形式藏匿,希望日后有人能发现并传播她的故事。由于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小说中基列国的背景信息被淡化,人物的生活近景得到了更多呈现,小说中叙述者构成故事的近距离“凝视”。对身体尤其是对由眼睛承载的目光的关注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的重点之一。由于基列国的规则和法律,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受到种种限制。作为一名使女,奥芙弗雷德与他人的联系大多是通过“看”这一行为达成的,对于其他人物来说也是如此。小说中目光的出发点具有多样性,共同构建了复杂的凝视关系。本文从凝视理论出发,通过分析《使女的故事》中奥芙弗雷德的被凝视和凝视,从而探究其主体性如何在凝视中得到建构。
一、凝视理论概述
发端于古希腊时期的视觉至上原则是凝视理论的源泉。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谈到诸神创造人类的过程。头颅是身体最神圣的部分,身体由头颅支配,整个身体以上和前为尊,位于脸面上的眼睛是最先被创造的器官。眼睛是最像太阳一类的东西。所谓“看见”,就是构成白天体的火与人类内部的纯火相交所形成的单一体,在同类相通中融入体内的交流,最后到达不可见的灵魂。柏拉图认为,视觉是给人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讲话与听觉的创造则是出于分享和接收的目的,即视觉观照到的“人类智慧的运行”需要通过讲话和听觉的能力传递给他人,理性也从视觉中产生。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同样认为视觉是最为尊贵的感觉,因其具有认知事物的能力和不会激发引至放纵的快感的特征。以此为源头,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理论推崇透视技法,以达到拟真的效果,透视技法对应着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
到了20世纪,传统的凝视理论得到了新的阐释。萨特认为眼睛只是注视的器官而不是注视本身,注视是一种落在身上的状态,是我与他人关系的媒介。他人的注视确认了“我”,“我”因被注视而被异化,“我”的主体性通过注视注视着我的他人、剥夺他人的主体性的途径来确立。拉康的凝视理论强调了视觉对于自我身份形成的决定性作用,尽管自我是虚幻的主体。拉康区分了“眼睛”和“凝视”:当观者在主体的视角观察客体世界时,这种观看就是“眼睛”;而由客体到主体的观看才是“凝视”。在被凝视的情况下,主体会感到焦虑和畏惧。同时凝视还具有多重意义,凝视是欲望、诱惑、幻象的纠结。福柯将知识和权力与凝视相关联,认为基于知识和权力的监视无处不在。“‘看’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视知觉,更是社会交往的行为,是多重社会经验建构的过程。”视觉的含义已远超过“看”这一行为,与“知识”“权力”“理解”“他者”等概念联系起来。
二、叙述者的被凝视
在《使女的故事》中,身处基列共和国,叙述者奥芙弗雷德必须小心翼翼地不断忙于“看”的行为,因为她的语言和许多行动皆受到来自他人的监视,因而表达情感的方式主要通过“看”这一行为达成。这还意味着奥芙弗雷德时刻保有这样的意识,即我无时无刻不被注视着,“我不再是处境的主人,我也不再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变成了奴隶,他人利用我作为达到他的目的的手段”。授精仪式前,迟到的大主教踏入起居室,环顾屋内等候多时的众人,“他环顾我们的眼光仿佛在清点货物。一个跪着的红衣女人,一个坐着的蓝衣女人,两个站着的绿衣女人,背景中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瘦脸男人”。叙述者认为,在大主教的凝视中,等待着他的人,无论是使女、夫人、马大或是司机,除服装颜色和性别以外皆无区别,只是待清点的货物。在这位举止温和但是处处体现出侵略性的男性面前,奥芙弗雷德感到了地位的不平等,进而认为自己的价值被否定。
面对来自基列国外拥有自由观看能力的游客,“她们看起来既让人着迷,又让人反感”,奥芙弗雷德的叙述展现出了向往和抗拒。“我忍不住盯着他们看。”女性游客自由张扬的打扮使她和身旁的另一名使女目不转睛。此时,她的向往与厌恶是相伴的。随后,当叙述者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这群游客的视野时,她移开了目光,低头看向脚下的人行道。虽然知道自己正被凝视,但受到基列国法律的约束,她失去了反凝视的勇气。她无法反抗来自基列国的凝视。基列国的法律和全体基列国的子民一同塑造了使女的身份:在男性群体中,使女是男性的性对象;在女性群体中,使女是被排斥和鄙视的边缘女性,是善良与邪恶混杂的女性。使女被囚禁在被强加的社会身份中,红色的服装是她们社会身份的象征。奥芙弗雷德将她的穿着形容为“鲜血一般的红色”,她是“披着红色斗篷的童话人物”,是“浸在鲜血里的修女”。在变形的窗间镜里,她是一个“拙劣的仿制品”。虚幻而不真实的镜像同外界的凝视一同塑造了她的自我定位,形成了她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小说中有许多段落体现出注视的相互性。目光在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中激发了一连串的心理反应,影响主人公的回忆行为和情节发展。对于奥芙弗雷德而言,明处的目光更容易引起她的焦虑和畏惧。首次与大主教夫人见面时,直到大主教夫人忽然间“不再看我,而是低头俯视自己指节突出、戴着钻戒的双手”之前,即便对夫人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奥芙弗雷德也并没有意识到夫人正是赛丽娜·乔伊本人,是她在童年时期每星期都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高音歌手。在夫人强势目光的注视下,奥芙弗雷德被孤单和不快淹没,她的回忆也受到了阻碍。“于是,一切比我预想的更糟糕了。”主人公意识到,在生态灾难面前,即便是最为虔诚、圣洁的阶级,也不能幸免于难。原先唱诗班的领唱也受到了环境末世的污染,失去生育能力,成为大主教的妻子,终日受到缺乏激情却不得不维持的夫妻关系的折磨。另外,奥芙弗雷德又通过主动被凝视,在他人注入欲望的凝视中确立主体地位。面对哨卡卫士和他们投射在她身上的欲望,“我把屁股扭了扭,感觉到整条红裙摇摆起来。就像在护盾后面对人嗤之以鼻,或者举了根骨头在狗够不着的地方逗它取乐”,“我喜欢拥有这种权利,这种挥舞狗骨头的权利,虽然被动,但总是种权利”。通过掌握被凝视的主动权,奥芙弗雷德分析并掌握了凝视者的欲望,在有限的程度内实施了对权力的微小反抗。
三、叙述者的凝视
基列国将女性分门别类,不同类别的女性穿着不同颜色的简单服装,为男性和国家提供不同的服务,每位女性独有的特征被统一颜色的服装抹去。使女更是连姓名也被抹去,直至小说结束,叙述者的姓名也不得而知。
奥芙弗雷德以凝视作为反抗的武器或是对抗他者凝视的盾牌。“所有的权力都是相对的。在艰难时期里,拥有任何一丁点权力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使女们受到了严酷的再教育,放弃原有的价值观念,转而被注入基列国的价值观。生活在基列国中的奥芙弗雷德以观看和录音来获取这“一丁点权力”和她的主体位置。至少在她的视野中,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以自己的语言阐释她所观察到的一切。她的叙述中包含了大量不被允许的言辞和欲望,她赋予外在表象的个人化内涵往往与基列国所规定的大相径庭,因此这是独属于奥芙弗雷德的反抗,比如她的凝视时常模糊生与死、人类与非人类的界线。
小说第六章,在同另一位使女购物的途中,奥芙弗雷德凝视着六具吊死的尸体,产生了一系列愈发诡异怪诞、充满转折的联想:钩子像是假手、钢制问号,尸体和头颅像是没有脸的布娃娃、稻草人、塞着东西的大口袋、零,尸体是头部正在融化的雪人,嘴里流出的血液在白布袋上引出的印迹像是孩子用粗笔画出的。最后也是这血液提醒了叙述者,这血毕竟不是画出的,尸体也不是雪人。奥芙弗雷德通过投射在尸体上的凝视将孩童的天真无邪与施加人身上的暴力连接。基列国将这些施行堕胎的医生视为战犯、布娃娃或是稻草人,奥芙弗雷德恰恰相反,为此时的被凝视者发声,否定、反抗了基列国的观念,并将她的反抗记录在录音带中,期望以这种层层递进的恐怖使未来的听者或是读者与经历这件事的她感同身受。
由血液的红,奥芙弗雷德想到了夫人花园里的郁金香,并再次将郁金香的茎部比作正在愈合的伤口。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花期一过,夫人便剪去郁金香的心皮让球茎积蓄能量,而照料郁金香的夫人的脸颊因年老而凹陷,如同城镇的凹陷或坍塌。作为凝视者的奥芙弗雷德将对于自己的内疚、同情和嘲笑投射到夫人身上,因为同样身处基列国,是否拥有生殖能力并不能使她们摆脱从属地位。随后奥芙弗雷德进一步展现了她的反叛。“这个花园带有某种颠覆性的意味,就像深埋在地下的东西无言地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似乎在比划,在说:任何被压制的声音都不会甘于沉默,它们会以某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大声疾呼自己的存在。”在日复一日的观看中,叙述者发觉了自然空间的反抗能力,把自身反抗的意识投射到夫人的花园上,将一度埋藏于地下的生命和沉默的被压迫者相联系,在自然中看到了自身。
除此之外,将他人的身体比作杂志广告也时常出现在叙述中。在基列国,杂志不复存在。将身体比作她曾经阅读过的杂志广告也是奥芙弗雷德的反抗手段。杂志意味着来自过去的文字和知识,杂志上的图像将时间和拍摄对象固定在凝视者的领域,将人比作图像,即模糊了真实的人和人造物品的界线。通过这种策略,奥芙弗雷德设法在凝视中保存知识,同时通过回忆过去来从自己的视点出发评价当下,以稳固她的主体性。
奥芙弗雷德的双眼不仅是物质实在,还是感知和叙事的媒介。通过双眼,叙事者自身与周围存在相接,使自身感知到外界存在,并内化为个人的亲身感受和思考,从而产生自我意识的觉醒,促进个体主体性的建构。如同1985年初版《使女的故事》的拼贴画封面,叙述者有权在叙事中任意拼接其所见所想,建立自己的话语。《使女的故事》与种种现实问题交缠,拥有多元化的主题,提供了多角度阐释的可能,也正因如此,针对这部小说的研究经久不衰。
(兰州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崔灏林(1998—),女,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