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创世神话《勒俄特依》历史文化意蕴初探

《勒俄特依》是彝族有关于创世神话的史诗，现流传于金沙江南北两岸川滇大、小凉山的彝族民间，主要是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在彝族北部方言区家喻户晓、影响深远。史诗《勒俄特依》承载着当地民间信仰、文化内涵、宗教祭祀、风土人情等，跨越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以口耳相传的形式，随着社会发展发生种种变迁，但至今仍存续于彝族民众的生活中。

《勒俄特依》是一部综合性史诗，由创世传说、英雄故事、迁徙路径等组成，构成史诗的主体，前半部分讲述了天神恩体古兹、支格阿龙等传说里的人物角色创世的神功伟绩；后半部分更贴近现实生活，记叙了彝族先民迁徙、定居凉山、生息、械斗等真实内容。其中，创世神话是史诗的核心内容，而本文主要研究对象就是《勒俄特依》的创世神话。

一、史诗《勒俄特依》中的创世神话

创世神话是讲述万物起源的神话，它主要包括开天辟地、人类起源、民族诞生、文化发端及万物肇始的神话，地位极为重要。创世神话与其他神话的独特之处在于创世神话的内容——天地的创造和人类的诞生。本文也将从这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解读。

（一）天地起源神话

天地是人类和万物赖以生存的场所，在创世神话中，原始人首先要回答万物赖以生存的空间问题。根据《勒俄特依》的说法，在创造天地之前，宇宙处于混沌时期——“远古的时候，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不生草；中间无云过，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风。似云不是云，散也散不去；既非黑洞洞，又非明亮亮；上下阴森森，四方昏沉沉。天地未分明，洪水未消退”。这是对宇宙混沌状态的描写，天地还未形成，星、草、云、风等万物也没有产生，这里“混沌”演变成了“水”，而后文为什么说“水”化生人、化生万物，也由此可知。宇宙并非一开始就存在，“混沌”和“水”都是宇宙万物的最初形态，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从不完善到完善的。许多的传说、故事中，天地开辟意味着万物的诞生，是世间的新开始。但在《勒俄特依》中，天地演变史的最后，是万物的毁灭，这可能是它特别的宇宙观，一种与生俱来的宇宙悲剧意识。

史诗中有雷电产生的特写，雷点燃山火，“走”遍天涯与海角，电可以“伸手掰树梢”“伸脚踏山头”。当时人们并非赋予雷电以人的动作，而是认为雷电和人一样，处在统一的生命共同体之中——因为过去彝族地区生产力低下，人们对大自然缺乏驾驭能力，因而将人之外的事物皆视为有灵之物，与人一样具有生命与意志。原始人创造创世神话不是出于审美的需求，而是为了原始生产、生活、宗教方面的需要，他们十分真诚地相信，世界本来就是神话中的样子。但是，原始先民创造的神话之所以具有审美价值，一个重要原因是原始人的抽象思维不发达，其思维离不开具体形象，具体形象又来源于生活中的直接接触，这种具象思维与艺术创作的形象思维有共同之处，所以神话就自然会产生一定的艺术效果。

（二）人类起源神话

人类起源的故事由祖灵拉开序幕，从天而降的祖灵掉落恩安吉列山，变成烈火，燃烧了九天九夜，先是变化出了一对格俄蠢物，后又变化出了松身愚蠢人，但都不能发展成人类。后来——梧桐从天而降，经过三年的时间发霉腐烂，而后降下了三场红雪，雪融化了九天九夜，“为成人类而化，为成祖先而化”，雪最后化成“雪族”。“雪族”中有血的有六种，无血的也有六种，而人类就是有血的“雪族”中的一类。这里“雪”作为另一种形态的水而存在，是创生人祖的重要自然物。认为是“雪”生人，而不是梧桐生人，是因为“雪”与创生人祖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但此处提到天降梧桐并不是莫名其妙的，极有可能是受到了邻近民族的影响。神话一方面具有丰富多彩的特征，另一方面，由于民族的迁徙、融合等，神话要素也有交融互渗的现象，不同的神话中，相似的母题是经常可见的。雪与彝族先祖密切相关，另一部彝族史诗《梅葛》记载“神从雪中造人”，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彝族先民聚居之地纬度低而海拔高，雪山环绕，积雪融化注入江河，被视为是“水之源”，加之金沙江和其他水系自古以来都流经四川凉山等地，彝族先民也同样长久地作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产生活，对于雪和水有着高度的依赖性。因此，即使雪只是一种寻常的气象，但由于对其没有明确的认知，彝族先民很容易把雪当作一种神秘的自然现象并加之以崇拜。

二、史诗《勒俄特依》中创世神话的历史文化意蕴

史诗产生于一个民族特定的历史文化时期，彝族先民基于神话思维形成对远古社会历史文化的记忆，创造了创世文化，其蕴含了他们民族独特的精神追求，从而形成了具有彝族特征的传统民族文化。文化符号以符号化的形式抽象展现出民族文化，承载着一个民族独特的文化内涵，进而渗透到民间信仰，得以代代相传，笔者将就两个方面来具体探寻史诗《勒俄特依》中创世神话的历史文化意蕴。

（一）水

在第一章《天地演变》中就已经出现“天地未分明，洪水未消退”“天地的一代，混沌演变水”两个水的象征。值得注意的是，前者是对混沌未开化世界的描述，即世间洪水弥漫；后者是对天地第一世的描述，混沌万物都演变为了水。由此可见，这里便出现了“水”的第一个象征——万物的起源。人类进入文明阶段后，对万物的起源从哲学上进行了探索，世界上几个古文明中心，都有万物起源于水的学说。约在公元前7世纪中期，中国的哲学家管子更明白地提出：“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在公元前6世纪初的希腊，泰勒斯也认为水是万物发端的物质。

在《勒俄特依》中还有“水流遍四方”的记录，这里体现了水的流动性，宛若古代“上善若水”“海纳百川”中对水的广阔包容、流动性的赞美。“被水沉下河底去了”“被水裹进江心去”等的拟人态，使水具有了充分的生命力。彝族实际上是一个敬畏水、尊重水的民族，纵观彝族的创世水神话，可以看到一种足具旺盛生命力的“水生”宇宙观。“江水被晒干，只剩‘阿莫署堤’水”，可以看出彝族人对水缺失具有忧患意识，人水共存的观念可见踪迹；“蛙、蛇、鼠被水荡来”则是降水拟人态，动物们在水中自由地生活着；“来到江河边，捉对小金鱼”则是进一步扩大水与生物的生态环境范围，将其与彝族的生活联系起来，人类的渔业生产雏形出现……彝族祖先长期观察自然界的水，意识到水具有一种永久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认为它是万物的创造者，于是构建了彝族古老的朴素唯物主义和辩证的运动观，并在古老而神圣的神话史诗叙事中讲述且代代相传。

《勒俄特依》创世神话中的自然崇拜集中体现于对水的崇拜。彝族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然界的所有物体都是人格化的，这种意识的支配催生了灵魂不灭的观念，认为灵魂和肉体都是独立存在的。因此，灵魂离开身体飘荡的表现就是精神萎靡、疾病缠身。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组织一个仪式来召唤那些“丢失的灵魂”。召唤者手持一根蜡烛，高声呼唤失魂者的名字，说着“回来吧，回来吧”，同时在路边倒上“冷水和米饭”，说“跟我回家吧”。在各种治病仪式中使用“水”，是为了在与主要物质“水”的接触中分解和吸收致病因素，以带来神奇的疗效。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运用大量笔墨阐述了水作为创世元物质的重要观念，鲜明地突出了水在民族文化记忆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彝族水崇拜的思想来源。

（二）火

“火”在《勒俄特依》中频繁出现，它对农耕活动的象征令人印象最为深刻，说明彝族先民已经认识到了“火”在生产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摆了四盘烧鸡肉”“三节不烧的木柴”“捡束草把来点火”“劈开箭杆烧”等烹饪、烧火、取暖活动都是很贴近现在日常用火习惯的。但是，《勒俄特依》对这种“火”的认知并不像现代社会的习以为常，而是一种对其魔力的顶礼膜拜。彝族认为火作为自然界力量的一个物质单位，在黑夜给人光明，在寒冬予人温暖，在野外赠人安全，它强大的实用价值，不可避免地使人心中产生了依赖感，使人对它敬畏、崇拜，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先民对火的恐惧是因为它也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所有这些都使火在最早的民族意识中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从而产生了许多美丽的传说。神话，作为古人精神活动的智慧结晶，是他们欲求统治自然力量的矛盾结果，他们对自然的雄伟力量感到恐惧和害怕，但又想从这种恐惧、害怕的奴役中解放出来。

原始人的生产力是十分低下的，饥饿、寒冷时时刻刻威胁着他们，人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花大部分精力来从事物质资料的生产。因此，他们对能带来温饱的火产生一种崇拜心情，想必它们有些神奇的来历。而这种彝族所认为的自然力物质实体“火”，不仅能协助狩猎和耕作，还能解释历史和传播文化，逐渐升华为一种文化媒介，充满了信仰的神秘和理性的光芒。彝族先民认为火在人类起源、祖先诞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远古的时候，天庭祖灵掉下来，掉在恩杰杰列山，变成烈火在燃烧，九天烧到晚，九夜烧到亮，白天成烟柱，晚上成巨光”。史诗对“火”进行了长篇幅的运用和神话色彩渲染，用显眼的文字描述将“火”直接与人类的起源紧密联结起来。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彝族居住在高寒山区，气温较低，昼夜温差大，在现实生活中，无时无刻都与火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勒俄特依》创世神话对彝族的影响

在《勒俄特依》讲述关于天地演变和人类起源的创世神话中，生命一体化的信念贯穿始终，彝族的万物有灵观、对水火等自然物的崇拜及各种宗教仪式，都认为万事万物与人处在统一的生命共同体之中，同人一样具有生命和意志，春秋笔法般却又形象地反映了先民对万事万物变化规律的探索和不懈追求。史诗《勒俄特依》植根于彝族的精神追求，来自原始先民长期以来对社会生活的深切思考和直接反映，是民族传统的历史沉淀和民族智慧的结晶，综合体现了彝族整体的思维特征、思想情感、文化传统及行为模式。甚至于在当今彝族社会，源自史诗的文化精神依旧牢固且不可动摇地扎根在人们心中，从中可以窥见宗教信仰、原始崇拜、生活习俗、心理特征等文化渊源。

彝族史诗通过反复传唱而传递思想源流，传承延续而形成文化认同。史诗传承人毕摩通过吟诵史诗和主持仪式活动，不断重置彝族原始宗教展演场域，史诗的唱诵贯穿于祭祀、葬礼、婚礼等种种仪式过程。彝族每年都有祭祀的节日，可以在彝族现代和流行的民间信仰与习俗中寻找到史诗神话内容的痕迹，在这样世世代代的传承发展中，史诗历经沧桑而不改原貌。

（西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