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人

作者: 田兴家

树与人0

田兴家,贵州人,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作品》《野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一九九〇年农历九月二十四日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枣树上的公鸡叫得正欢。一间破旧低矮的茅草屋里,响起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暗黄的油灯下,一个瘦脸男人坐在旁边,正焦急地抽着烟,他妻子昏死一般沉寂,稳婆抱起婴儿,用苗语高声宣布:“是个耕田的。”男人把烟扔地上,猛地站起身来踩灭,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妻子说着什么,声音哽咽,随即哭出声来,疼痛里裹着无边喜悦。男人用苗语说:“我早就想好的,就叫冬你。”接着又说:“等读书了就叫滚冬你。”并用别扭的汉语喊了两声“滚冬你”。

请允许我稍停片刻,作一番自我介绍。我姓滚名冬你,现年二十九岁,于这个雨夜坐在书桌前,为陌生读者写下树与人的故事。我有三个姐姐,用我们苗族的话来说,她们都是织布的,直到耕田的我出生后,母亲才去做结扎手术。在苗语中“冬你”是个好听的名,但音译成汉语却略显怪异,再加上我父亲没什么文化,无法挑选出合适的字,为我上户口时便写下“滚冬你”,因此我走出大山经常受到别人关注。当然,这是升入初中以后的事,现在不着急讲,先接上一段故事,慢慢往下写。

我父亲翻出崭新的毛毯,待稳婆为我洗好澡,把我包起来放母亲身边。这块毛毯是我二姐出生前买的,当时父母都说若是儿子就使用,若是女儿就留着,于是一直留到我出生。忙完后父亲取下枪来到门口,朝丛林深处开了一枪,惊吓到枣树上的鸡,它们怪叫着纷纷飞到地上。住在坎下的贾阿带习惯早起,正对着草丛撒尿,抬起头来喊道:“滚布吉,一大早上就鸣枪,生儿子啦?”我父亲骄傲地向他点头,唱了几句古老的苗歌。把枪放回屋里,舀一碗苞谷粒洒在门口,鸡争先恐后抢着吃。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抓住一只毛色鲜艳的公鸡。

那时我大姐已经八岁,接到父亲的命令后,赶紧翻身起床烧火。父亲把鸡肉剁成块放锅里煮,叮嘱我大姐把火烧旺,然后他扛着锄头往后山走去。父亲找到属于他的那棵树,用锄头砍下一截树枝,打算栽在旁边的空地。但挖好坑后他改变主意,他想:我儿子于鸡鸣时出生,以后一定能成为人物,他的树不应该跟普通人的树在一起。父亲转遍两座山,选中一个荒芜的土坡,把树枝栽在正中央。抽了一支烟,他用苗语对树说着话,大概意思是请求树陪儿子长大、保儿子平安,说上许久才转身回家。

跟苗王拿到一包灰白的粉末,取适量加入水中,搅拌均匀后浇我的那棵树,每两天就得浇一次。据说这种粉末能促使植物生根,是从某种植物中提取出来的,但提取方法只有苗王一个人知道,他在临终前才会传给下一任苗王。我满月那天,我的树已发出新芽。母亲把我背到土坡上,几乎请来了全寨人,都身着苗族盛装。苗王念着咒语开始做仪式,正式向大家表明这棵树是我的。在场的男人围成一圈,在苗王的指令下,依次朝天空鸣枪。然后男人吹响芦笙,女人跳起舞唱着歌。待所有程序结束,人们去我家享用准备好的酒肉,对我父母说着恭维话。

我逐日长大,我的树也逐日长大。它的生长速度极快,我的身高总比同龄人矮一个头,而我的树却比同龄人的树高一大截。父母把我当成宝,平时跟三个姐姐玩耍,只要我哭闹她们就遭殃,久而久之,连仅比我大两岁的三姐都知道不能惹我生气。过度的溺爱致使我性格有缺陷,在家里以自我为中心,在外面却胆小如鼠。有一天苗王路过我家门口,对我父亲说:“冬你有点怪怪的,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父亲说:“整个苗寨只有他是鸡鸣时出生的。”每当提到我的出生时间,父亲都感到特别自豪,他经常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

电线刚拉进丛林没几年,唯一的用处就是点亮电灯,整个村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求知欲强的孩子晚饭后会向父母问这问那,父母也只能讲一些遥远的故事。从父亲讲的故事中,我知道苗族祖先的首领叫蚩尤。蚩尤与黄帝于今天的河北发生战争,蚩尤被俘虏并被处死,他的后代便往西南方向迁徙。在长达千年的迁徙中,为了躲避战乱,苗族人都是住在森林里,于是对树产生独特的感情。出生时种一棵树,死后砍这棵树作为棺木,入土了又在坟墓上种一棵树。都认为死者的灵魂转移到树里,随着树的生长永远存于这世上。

七岁那年我进校读书了。学校在一棵古榕树下,仅有四间木房,由相邻的几个苗寨合建而成。三个老师六十多个学生,每两个年级共用一间教室,剩下一间供老师办公吃饭休息。学生得自带桌子板凳,这一年的七月半刚过,父亲就开始为我制做桌凳。大姐和二姐先后从这所小学毕业,我本来可以用她们的桌凳,但父亲固执地要为我做新的。在我们岜沙苗寨,树命几乎等同于人命,没有得到苗王的批准不能随意伐倒一棵树,但制桌凳这类小事苗王绝对不会批准。父亲翻过山去,从粗壮的树上砍下合适的枝,断断续续忙了一个月,我的桌凳才终于完工。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天入学的情形。那天早上飘着几颗雨,我背上母亲缝制的书包,父亲扛着桌凳牵着我到学校。我在座位上四处张望,前后左右都坐着小孩,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恐得几乎哭出声。不一会儿老师走进教室,他清点人数后开始讲话。小孩子难以安静,不停地翻这动那,为了让我们保持良好坐姿,老师用汉语说:“把手背起来。”此时的我还不会汉语,没有完全听懂,便把桌上的书包背起来。一、二年级共用教室,一个女生用苗语说:“他太笨了,不合适读书。”过后我才知道她是二年级的,名字叫石窝妹,左脚有些跛。

放学回家我向父母哭诉,我不愿意再去学校读书。父母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还是喊我起早,想方设法哄我跟三姐去学校。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祖宗确实说得对,笨鸟定能先飞。一年下来,我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只是我内心深处依旧胆小,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害羞,村里人都说我比姑娘还害羞。大概是入学三年后,同龄孩子已学会唱苗歌,唯独我连口都不敢开。苗寨的人都能歌善舞,而我却声音如鸭叫动作似肥猪。估计父母的优秀基因没有遗传给我,我至今都不会吹芦笙不会唱苗歌。

学校的老师只有初中文化,几个苗寨凑米和肉从镇上请来的。镇上遥远,步行得三四个小时,因此老师受到所有人尊敬。我五年级快放暑假时,有位老师让苗寨一个姑娘怀孕,但他却不愿娶她。在全寨人的逼问下,这个老师说出原因,他早已有了妻儿。全寨人都非常愤怒,把他捆绑在柱子上,有人提议把他解决掉,受害姑娘的哥哥把枪抵住他的额头。最后苗王阻止道:“公安机关批准我们带枪,我们不能乱使用,否则就对不住上级对我们的信任。”经过一番商议,当即把该老师赶出苗寨,扣下其整个学期的报酬,用来为受害姑娘处理事情。

也许被崇尚武力的岜沙人吓着,新学期开学,老师没再来。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人接替,这所私校暂时停办。将近一半学生辍学,其余的转到五公里外的苗寨就读,这当中包括我。我们每天早上都起早,一起穿过树林去学校,午饭是从家带来的饭菜,下午放学又一起穿过树林回家。这边的学校是公办的,三年级以上开设了英语课。也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英语直接一窍不通。入冬后,天没亮就离家天黑才回到家,我经常抱怨不想读了。父母好像不再对我抱希望,大姐二姐出嫁得到的彩礼仍留着,打算用来为我筹备成人礼。

在我们岜沙苗寨,男孩十四岁左右举办成人礼,接过父亲为其准备的枪,标志着成为了男子汉,然后唱歌追求心仪的姑娘,接着就是恋爱、成家、立业。考虑到我不会唱歌,跟外人说几句话就脸红,再加上我家极其贫困,父母决定开始为我的婚姻忙碌。经过父辈们的多次交谈,石窝妹的父母对我感兴趣,说我是个安心过日子的人。晚上吃饭时,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仿佛遭到侮辱一般,瞬间放下碗大发脾气。母亲哭着劝我平息,说:“如果外人知道你的脾气,估计连窝妹都看不上你。”父亲喝了一碗酒,说:“你有本事就好好读书,走出大山。”

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这样那样的小病,母亲总用土办法为我治,如果治不好就去找树帮忙。母亲哀求一般地说:“树呀,你让冬你好起来,树也是需要人陪伴的,冬你好起来才有人陪伴你。”神奇的是,我竟然就好起来了。整个晚上,母亲的声音都在我耳边响着,于是我第二天起早就朝树跑去。凉风习习、露水湿人,我对树说:“树呀,你说我是读书的料吗?”树枝抖动几下,似乎在回答我“当然是了”。我又问:“树呀,我以后的老婆会是石窝妹吗?”树一动不动,我放下心来。我再说:“树呀,那你就保佑我好好读书吧。”

也许是为了逃离石窝妹,也许是父亲的话激励了我,也许是树保佑着我,我又开始在学习上下功夫。小学毕业,我居然考上了镇上的中学。这一年村里只有五人考上,其余的要么辍学要么留在村里“混”完初中。镇政府对我们丛林深处的苗寨比较关心,相关领导和老师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父母一时为难了,把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选。第一,留在村里读书,举办成人礼,拥有一把枪;第二,放弃成人礼和枪,去镇上读书。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第二个。父母送我去报到的那天,一路上都叮嘱我,他们离开时母亲还流了眼泪。

第一节课老师点名,我的名字引来一阵哄笑,让我尴尬得整节课都不敢抬头。还好,我跟隔壁苗寨的易里让同桌同宿舍,他性格开朗,很快跟班上同学熟悉起来。除了名字以外,我们的发型也引人注目。千百年来,岜沙男性都是户棍发型,把四周的头发剪短,保留顶部的头发扎成辫子。学校允许我们留这样的发型,但鼓励我们剪成标准的学生头。为了融入现代文明,我毅然把辫子剪了,而易里让却舍不得剪。因为成绩跟不上,易里让初二没读完就辍学了,回家重复父辈的生活。一天易里让突然来到学校,说明天是他的成人礼,叫我请假回去参加。

易里让家里富有,成人礼办得很浓重,把邻寨的同龄人都请来了。我们到易里让家吃了早饭,说笑着随他去山上看树。经过土坡时,有人说:“冬你,你一直在外面读书,你的树多么孤独呀。”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开玩笑道:“没事,石窝妹会来替你看望的。”大家开心地笑起来,我想发火但忍住了。看了易里让的树,又随他去田里捉鱼,在太阳偏西时满载而归。苗王做完仪式,用镰刀为易里让剃头,然后对着无边的大山说:“里让今天成人了……”随后,易里让接过他父亲为他备的枪,往前跨半步、指向天空、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彻山谷。

直到今天,易里让鸣枪的情形仍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这是枪支最后一次出现在岜沙人的成人礼上。过后不久,政府以保护野生动物为由,开始对岜沙苗寨禁枪,只留下几支用于表演。经过媒体的不断报道,外地人对我们感到好奇,都想来一探究竟。于是,现代旅游业渗透进来,鸣枪和剃头都失去原有的味道,变成一种商业表演。就连表演队里的一些姑娘都不是苗寨的,而是从外面请来的,仅仅是因为她们的形象好。在鸣枪的环节里,她们紧紧蒙住耳朵,完全没有苗寨姑娘特有的那种“野”性。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参加完易里让的成人礼,我回镇上继续读我的书。学校新来了一批老师,都是大学刚毕业的。他们描述的大学生活让我非常向往,于是我更加奋发图强。升入初三后,我两周回一次家,甚至有时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待在学校里不是背英语单词就是解数学题。石窝妹偶尔来镇上赶场,会带腊肉或干鱼来学校给我,我骗室友说她是我妹。室友好奇地问:“你妹怎么比你还高?”次数多了以后,我的心似乎软了些。这么一个年轻姑娘,脚不方便却还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送东西来镇上给我,她到底图些什么。

后来,易里让结婚了,新娘是村里最美的姑娘之一。后来,岜沙的年轻人往城市涌去,回村都是奇装异服、爆炸头型。后来,电视机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唱流行歌曲。后来,摩托车成为岜沙的交通工具,生活的速度逐日加快。后来,我考上高中……去县城报到前,石窝妹约我见面。黄昏时我们爬到山顶,望着慢慢下坠的太阳。她说:“以后你会经常回来吗?”我说:“当然,我的家还在这里。”她摇摇头,说:“等你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就很少回来了。”稍停片刻,她唱起苗歌,歌声清脆,似夕阳染遍天边。我突然感到鼻子发酸,随即眼睛湿润了。

坐在去县城的客车上,石窝妹的歌声一路追逐着我。窗外小路长青苔,妹在家中等哥来,一天到晚不见哥,月亮爬上山坡来……但是新的学习生活还是让我忘记了她。高一读了半个学期,我竟然收到一封信,是石窝妹从浙江寄来的。她说在工厂打工很辛苦,叫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她说她总梦到岜沙的树,在梦中我的那棵树是苗寨里最高的,她相信我一定能成为苗寨里的首个大学生。同桌是县城的,把我的信抢去看,好奇地问我:“听说苗族喜欢定娃娃亲,你不会也定的吧。”我摇头不语。后来,石窝妹又寄来两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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