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念
作者: 田兴家我至今仍记得第一天入学的情形。那天早上父亲把我带到学校,我在座位上四处张望,前后左右都坐着小孩,很多父母围在窗外和门外。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恐得几乎哭出声。不一会儿老师走进来,他清点人数后开始讲话。小孩子难以安静,不停地翻翻这、动动那,为了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坐姿,老师用汉语说把手背起来。我家是苗族,家人之间都是用苗语交流,入学前我内向、胆小,不敢出去跟同龄孩子玩,因此入学时还不会汉语。我没有完全听懂老师的话,便把书包背起来。
学校在一棵古榕树下,是修建多年的小石房,仅有一间狭窄的教室,学生得自带桌子板凳。一个老师、十多个学生,都是同一个村寨的,老师的工资是学生家里送去的米。由于我不会汉语,学习非常困难,几乎什么都听不懂,有同学认为我很笨、说我不合适读书,有时候连老师都不耐烦了,但他还是用苗语向我翻译一遍。我父亲认识一些字,偶尔会教我读课文,一遍一遍地读。一年后,我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多年以后,这十多个学生中,只有我考上大学。
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稍作改编后写进小说里。构思这篇小说时,我想到贵州黔东南的岜沙苗寨。据说,那里的人出生时种一棵树,死后砍下这棵树作为棺材,入土了又在坟墓上种一棵树。我决定将小说标题定为《树与人》,以岜沙苗寨为背景、“我”的成长为线索,书写树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篇小说,肯定有我个人的想法,但我羞于谈这些,估计是因为没有将自己想表达的表达出来。这有点类似于徒手画圆。我在教学中经常徒手画圆,该几何图形在我心中非常圆,但徒手画出来却不是那么圆。
我老家的后山是树林,多年前分配这些树时,人们以路、石头等为界线,分成若干个区域。那时候对农村人来说,树在生活中非常重要,烧火煮饭、搭建房屋都会用到。父亲偶尔带我到树林里,指着分界线对我说:“这个区域就是我们家的,你要记住。”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因为上学、工作,很少再到树林里去,如今已忘记具体的分界线,甚至都很少想到树林。我真担心有一天,小说里“父亲”说的话会成真:以你们这代人的思想观念,还会有更多的树消失。这样下去,再过几代人,岜沙的树就全部消失了。
当然,这里的“消失”应该理解为从心里面消失,更多是指人和树不再相互依赖。在岜沙人的眼中,树是人,人也是树,或者说两者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在靠木材烧火煮饭、建造房屋的年代,岜沙人都没有过度砍伐,所以至今仍保留着葱郁的树林。我羡慕岜沙人,有不愿向人诉说的心事时,可以去树林里对自己的树诉说,搂着树干望向远方,心情就会舒畅起来。我甚至幻想,去岜沙苗寨像树一样安静地过完一生,那将会是何等的美好。以树的方式去思考,一定能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生与死。
我不是岜沙人,但不妨碍我写《树与人》,因为苗族都是相通的。在历史的长河里,苗族经历那么多苦难,今天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从某些方面说,这跟树很像。我也曾经与树林有着不可言说的感情。年幼时,我经常和小伙伴去树林里采蘑菇、捡枯枝,挨着路边的每一棵树是什么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很遗憾,现在我全部忘记了。那些树依旧伫立在故地,它们应该没有忘记我吧。正如书上所言,树是有记忆的,它会记住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许多年以后,人们能够解开树的奥秘,肯定会在这些树的某圈年轮找到与我相关的信息。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