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魂
作者: 田志军
田志军,生于20世纪50年代,现居郑州。曾在《今古传奇》《太湖》等刊物发表过小说。
1
绵延千里的巍峨太行,有郁郁葱葱的山林,涓涓的山泉,弯曲的细流小河,更有壁立千仞的山崖。钟灵毓秀和铁骨铮铮的太行山,孕育出万千侠骨柔肠的太行好儿女。
山脚下有一座古县城,古县城四周全是青翠浓郁、连绵起伏的大山。出古县城往西三十里有一座杜家寨,寨主姓杜名彪,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财主。
杜彪的爹,也曾是响当当的人物,曾是太行山里横行数十年黑虎寨的大头领,大头领老年得子宝贝异常。那年大头领擒获多年宿仇冤家,砍对手头时,对手声嘶力竭狂喊:“杜大头,小心你全家,会有人替我报仇!”江湖纵横刀头舔血,见惯人头落地的大头领,不由陷入沉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百密还有一疏。为传宗接代着想的大头领,于是暗中转移钱财,让老婆带着独生儿子离开黑虎寨,悄悄住到了距县城不远的山脚下,过起了寻常百姓生活。安置好家眷,大头领更加疯狂地打杀敛聚钱财,他要为儿子老婆挣个长远的好生活。在一次与另一山寨火拼时,大头领不幸中了对方诡计,被对手砍了头。
好在没人知道大头领家眷藏到何处,好在大头领老婆也是刚强之人,好在大头领老婆还是个治家能手。闻听丈夫走了,她抹去腮边泪,用老公留下的钱财购田置产,很快就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寡妇心疼无爹的儿子,每天鸡鸭鱼肉美酒膏粱,把儿子杜彪催成个肥胖臃肿的身材。别看杜彪胖如猪,但杜彪却娶了三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大夫人比杜彪大三岁,娘家是另一村寨的大富户,那是他娘按门当户对从小定的娃娃亲,大夫人给杜彪生有两个儿子一个丫头。二夫人是个佃户家的闺女,比他小九岁,是杜彪二十五岁初掌家时带着管家和家丁收租要账时,看到佃户家的闺女长相秀气甜美,回来说给寡妇娘。寡妇娘让佃户把闺女带上门过眼,寡妇娘相中了佃户闺女的相貌和乖巧,免了佃户家一年的租,把佃户家的闺女娶回了家,二夫人又给杜彪生了一个儿子一个丫头。而他的三夫人小杜彪三十多岁,三夫人本是跑江湖翠玉戏班子里唱小花旦的戏子,也是杜彪小儿子的娘。
说起杜彪娶三夫人,那可是杜彪一见钟情花了大价钱。那年杜彪给娘祝寿,请了翠玉戏班到家唱堂会,杜彪娘爱看恩爱相许、至死不渝的戏,杜彪娘点了《白蛇传》。嘁咕隆咚呛、嘁咕隆咚呛……一串锣鼓点响起。“青儿带路!”小花旦白蛇由青儿带路登了场,那小花旦粉白鹅蛋脸柳眉杏眼,素衣素裙舞动着婀娜如杨柳的腰肢,一圈小碎步踱到台中,一个亮相,开腔唱道:“离了峨眉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样美艳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那婉转的声腔明亮透彻。杜彪不由鼓掌道声:“好!”随后杜彪那双眼,就再也离不开戏台上翩翩舞动的白素贞。
戏台上许仙登场,白娘子看中了年轻俊朗的许仙,白娘子、小青、许仙三人同登船前往钱塘。瞧出姐姐心思的青儿做法,天边骤起乌云,瞬间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善良的许仙看着同船雨中的白娘子和小青无处躲雨,忙把手中的伞递给了白娘子和小青,自己淋雨伫立船头。船到了钱塘,青儿收法,白娘子唱道:“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春风习习透罗衣。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许仙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小生只是举手之劳。”看着憨厚实诚助人的许仙,白娘子的心里顿时布满了浓浓的爱意,约下了后边的楼台会:“谢君子恩义广,殷勤送我到钱塘。我家就在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青儿扶我把湖岸上,再回首嘱郎君,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白娘子眼波含情似水看向许仙,木讷的许仙不解风情拱手揖别。惹得台下眼瞪得如铜铃的杜彪,大呼:“真是个大木瓜,调情都不会。”杜彪搓手恨不得立马蹿上台,把白娘子拉入怀里。
戏唱完已半夜,戏班子按惯例住在了杜家,第二天天亮再登程。杜彪在堂屋里摆下酒宴,请了翠玉班主和琴师鼓师一起喝酒。酒过三巡,杜彪提出了要娶小花旦为三夫人。琴师听了摇头:“俺这俏花旦早已爱上了俊许仙,这事恐怕说不成。”杜彪一摆手,管家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百块白花花的袁大头。银钱晃花了班主和鼓师琴师的眼,鼓师敲起了边鼓:“给许仙二十块大洋还怕他以后说不上个好媳妇?再说,这也是咱们给小花旦寻了个好人家,这以后小花旦有的是吃香喝辣穿绸缎的好日子过,她将来感激咱们还来不及呢。”小花旦本就是当年班主花一块大洋,从要饭婆子那买来的,小花旦的委屈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几人一商量班主点了头,第二天戏班子走,留下了十六岁的小花旦泪流满面红布盖头与胖杜彪拜了天地,成了大她三十多岁杜大财主的如意三夫人。
2
隔年三夫人就给杜彪生了小儿子,起名叫敬儒。小敬儒长得像她娘,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得像个小妮子。近五十又得了小儿子的杜彪,把个小敬儒疼爱的如心尖尖,三岁就送到私塾读书。三夫人戏子出身,虽嫁了大户人家不再唱戏了,经常爱哼两句,遇到周围集镇上有唱大戏的,三夫人必抱着儿子前去听戏。听罢戏回家的路上又总爱哼着戏里的唱腔,逗得儿子在她怀里也咿咿呀呀地跟着他娘哼唱。
杜敬儒从小在他娘怀中耳濡目染,小不点的他早早就成了小戏痴,八九岁时就能跟着戏班子连跑好几个集镇去听戏,还常跟着戏班的年轻人们吊嗓子、练下腰、折跟头、跑场子。杜彪骂小儿子不务正业,天生是个浪荡的戏子,从此就有些不喜欢小儿子。杜彪更喜欢的是老大、老二、老三,那都是钻营仕途和管理家务的好手。不喜欢归不喜欢,但杜彪还是娇惯着他这个小儿子,因小儿子的娘年轻貌美,杜彪听任这个不长进的小儿混迹于梨园。唉,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随他吧,反正家里不缺钱,不缺管家干活的人。老了老了,有个在身边舞袖弄倩影的小儿子,也未尝不是个乐事。敬儒娘见儿子学戏得到老爷认可,还专门请了当年戏班的师兄点拨儿子,敬儒得到好唱家的点拨,戏艺如竹子拔节。
到了杜敬儒十四岁时,杜彪把小儿子送进了县城上了洋学堂。进了县城的杜敬儒还是经常进戏班子,央求戏班的班主客串戏里的角色。班主们也都乐意用他这个会唱会舞,还不要酬金的少爷登台唱戏。到了十五六他已是一个好唱家,杜敬儒长相随母,化妆登台更是扮相俊美,还文武生全拿,花枪能舞出一片梨花,嗓音清亮、高亢、婉转,韵味悠长,不输戏班里的正规唱家。
杜敬儒若是只有这点癖好,杜彪看开了早已容忍。谁知上了几年洋学堂,从老师那学了不少新思想,天天喊着要挺身救贫弱的中国,还指责父亲为富不仁,大讲世界要大同,要共产要分田地给穷人,要耕者有其田。几个哥哥趁机向杜彪拱火,说:“小弟常从账房支钱,散给长工佃户。”杜彪闻听火冒三丈,先是苦劝,见劝不醒于是大骂:“逆种,你老子就是地主,老子供你吃喝,供你唱戏,供你上学读书识理。没想到老子供来供去,反倒供出你这个败家子白眼狼。”杜彪越骂越气,操棍子把小儿子赶出家门,怒吼:“混蛋玩意,老子不是你爹,你给我滚!”瞧着小儿子真的扬长而去,杜彪把一腔怒气喷向小儿子的娘:“都是你这个戏子养得好儿子,你也给老子滚!”杜彪一气之下把小儿子的娘也赶出了家门。赶出家门的敬儒娘,住进后山坡上一间茅草房里。其实当年秀美的小花旦如今已人老色衰,杜彪早就不再宠爱当年的小花旦了。前年就又花大洋钱,娶了县城洋学堂里一位十七岁的女学生,此时正宠爱得紧。
杜敬儒的老师曾是北平大学的学生,参加过“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举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打倒汉奸卖国贼”的旗子上街游行。那时杜敬儒的老师,就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了。运动过后,为防国民政府对进步人士的迫害,老师奉党的指示回到家乡当了县城中学的老师。老师向他的学生向周围的民众宣传共产主义思想,描述美好的新中国。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鬼子在卢沟桥打响了侵犯华北的枪声。轰轰烈烈的全民抗战爆发了。杜敬儒的老师奉党的指示,组织学校进步师生组成抗日宣传队。每逢周围有集市,就带着宣传队赶去,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唤起民众觉醒。
这天逢大集,老师带宣传队来到枣林镇。赶集的人熙熙攘攘,老师让宣传队员圈出个圈,转身把他的女学生陶慧娟推到圈子中心,陶慧娟挺胸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清脆的歌声顿时吸引赶集的人围了过来。这时会演戏的杜敬儒,头戴礼帽手拿一根草绳做鞭子登了场,鞭子抽打在陶慧娟身上:“不争气的妮子,咱们都成了背井离乡逃亡的人,你还唱这酸小曲,唱咱家乡的歌。”陶慧娟歌风一转,变得压抑深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大豆谷子高粱,还有那无穷的矿山宝藏,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里……”杜敬儒把礼帽摘下托在手上:“乡亲们行行好,给失去家乡的人一口吃的吧!”围观的群众有人抹起了眼睛,有人往他的礼帽扔进一两张小钱。老师瞧准时机,从旁边商铺拉了张凳子站了上去:“乡亲们,乡亲们!小日本鬼子强占了我们的东三省,使我东三省人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可他们还不罢休,还想吞并我们全中国。就在不久前,他们在卢沟桥打响了侵吞我国的枪声,小鬼子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小鬼子这是想让我们都成流离失所的人啊。乡亲们,我们不做无家可归的人,我们不做亡国奴。乡亲们,我们要组织起来跟鬼子干!保卫我们的家,保卫我们的妇孺。”宣传队员掺杂在人群中,举起写着标语的小旗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保卫我们的家乡!”人群中的热血青年也跟着喊起了口号:“还我河山!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忽然,桌上的老师看到人群后边起了纷乱,他以为是有人在捣乱宣传,忙跳下桌子带着几个男学生赶过去。看热闹的人群已围成个圈,圈中一壮小伙扯住一人怒斥:“敢到我们镇上偷东西?”“关你屁事,老子又没偷你的。”“找打!”壮小伙举起了拳头。小偷扯起嗓子大喊:“大哥,救我。”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窜出五六个人来:“管闲事的多嘴狗,讨打!”壮小伙笑道:“想打架,老子正手痒痒。”双方一交手,老师就看出,都是练家子。几个回合下来,好虎敌不过群狼,壮小伙处在下风。老师忙招呼学生帮忙,贼首瞧出惹了众怒,一声唿哨:“风紧,扯呼。”几个人撒丫子窜出镇不再回头,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壮小伙正欲走,老师上前拉住他,笑道:“小兄弟好身手,替镇里人赶走盗贼,真不愧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小兄弟贵姓?”小伙大大咧咧地说:“俗话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就这区区小事算个啥。啥贵不贵姓的,我叫郭大亮。”“哦,是郭兄弟。赶走盗贼对郭兄弟是小事,我有个更大的事还想请郭兄弟相帮。”“瞧先生也是个拔刀相助豪爽仗义之人,先生尽管吩咐,兄弟我愿助先生一臂之力。”“好,痛快。郭兄弟可知道,北边有条恶狼正向我们扑来,那恶狼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掠抢,它的野心不小,目标是要灭我华夏民族。”“先生不必说了,先生说的是小日本鬼子。小鬼子离我们还远,如果哪一天他们真的打过来,我定当投军报效国家。”“好,我记下郭兄弟的话了。”
日本鬼子真的打了过来,老师和同志们扯起了抗日的大旗,组建了抗日民众自卫队,郭大亮果然不负前约投了自卫队。后来自卫队变成了抗日游击队,老师成了游击队的政委,郭大亮和杜敬儒成了政委的左膀右臂。
杜敬儒有孝心,常趁着队伍游击路过家乡时,摸黑到他娘居住的山坡茅草小屋看他娘,留下些口粮给娘度日。
3
日本鬼子打来了,一支军队在柳家庄附近打了一场狙击战。柳家庄收治了几个抗日伤兵,不知柳家庄收治伤兵的事怎么传到了鬼子那里,鬼子于是趁着一个阴雨天包围柳家庄搜出了伤兵。鬼子于是把村民全部赶到打谷场,用歪把子机枪把村民和伤兵全杀害了。
血洗柳家庄那天,猎户柳运来恰好在山里打猎,当他提着猎物转回庄时已是夜半。离庄还老远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惊得他加快脚步奔进了庄,在打谷场上他看到了一片尸骸,那血被雨水冲刷成了小溪,流进了村外的小河。柳运来在尸骸中看到了他爹、他娘,还有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和几个侄子侄女,他惊呆了、愤怒了,他扔掉猎物提着猎枪冲出了庄。在鬼子的驻地他干掉一个鬼子,也被鬼子发现。“叭勾、叭勾”三八枪的子弹不断炸响在他身旁,他不敢恋战,提着死鬼子的三八枪跑进了黑漆漆的夜幕。
脱身的柳运来决定投军打鬼子,为爹娘哥嫂侄子侄女们报仇,为全庄老少爷们报仇!
柳运来向南奔去,他知道那支军队撤往了南边。连着走了几天几夜,也没有碰见那支军队。听沿路的老乡们说,军队过去好几天了。他沮丧,军队咋这么不禁打,跑得也太快了。路过一个集镇,听人说西边山区有支队伍打鬼子。只要是打鬼子就行,他于是就决定投奔那支队伍。他转头向西,不出一天就找到了那支队伍。在队伍驻扎地的一间房子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接待了他。听说他是带枪参军大为高兴,拍着他的肩连声叫好:“这才叫热血男儿。好,咱们一起打鬼子,不赶走倭寇咱誓不回家!”柳运来被书生说得热血沸腾,他握住了书生的手。登记造册后书生向门外喊道:“二孩!”“到!”从屋外蹦进来一个十二三的孩子。“把柳运来同志带到二班。”就这样柳运来成了二班的战士。进了队伍他才知道,这是八路军的潜山游击大队,书生叫杜敬儒,是一中队的指导员,二孩姓姜是指导员的通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