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岱看晚明士人的人生选择
作者: 李树艳张岱是明末清初颇具代表性的文人。以明亡为界:晚明吏治腐败、心学鼎盛、世风放荡豪奢,张岱一类士人厌倦政治,最大限度地追求自身物质与精神的满足;明亡后,士人们民族意识觉醒,或以身殉国,或选择成为明遗民,保持了民族节操。这部分士人离经叛道,重视个性,内心却深藏忠诚道义。本文将从张岱的人生经历及诗文作品入手,以张岱为典型,探究晚明士人人生选择的历史意义。
明朝末期,经济上,商品经济的繁荣伴随着自然经济的解体;学术上,西学东渐,阳明心学广泛传播;政治上,君主专制空前强化,吏治腐败,奸臣当道。
在这样一个特殊复杂的历史环境下,士人群体产生了分化:一部分士人固守科举取士的传统道路,坚持寒窗苦读;一部分士人意识到功名无望,或“隐”或“狂”;还有一部分士人转而将目光投向自我价值——交友结社,游历唱和,纵情山水,追求一种闲逸自适的生活。
张岱(1597—1689年),字宗子,号陶庵,晚号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张岱生于山阴望族,年少时有意仕途,年近三十屡试不第而折节著述,在文学、史学、艺术等方面均有成就。张岱身上几乎凝结了晚明士大夫最为典型的心路历程。研究张岱及以他为代表的晚明士人群体人生选择的变化,对观照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立身行事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晚明士人的探索与躁动
(一)对人生之乐的追求:欢娱极欢娱
明朝末期,自上而下兴起的奢侈纵欲之风席卷整个晚明社会,“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以张岱为代表的晚明士人们尽情追求口腹之欲、声色之美,在游历交往、品鉴玩赏中获得艺术的诗情和生活的意趣。
张岱年少时是一个典型的贵游公子,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欢娱的追求:“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张岱涉猎广泛,他学丝竹书画、赏古玩戏曲、品美食茗茶,生活的富足与人生的热情理所当然地反映在张岱的作品中,这一时期张岱的诗歌色彩饱满、鲜活生香又自在飘逸。他形容火腿是“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形容佳人是“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在他看来,“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
同时期的卓人月(1606—1636年,字珂月,号蕊渊,浙江塘栖人)在失意之余徜徉于声色之场。余怀(1616—1696年,字澹心,号曼翁,福建莆田人)诗言:“老爱青春贫爱酒,寻花只当作生涯。”他们沉醉于声色享乐,可谓:“清歌夜夜倩莺陪,红楼日日扶人醉。”
稍早于张岱的袁宏道称人生有五大乐,其中“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其弟袁中道进一步强调“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欢娱极欢娱,声色穷情欲”。晚明士人在思想上逐步挣脱了传统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开始关注沉寂已久的情感欲望,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
(二)对科举功名的尝试:学而优未必仕
张岱在《快园道古》中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万士亨、士和举进士,其父古斋公每致书曰:‘愿若辈为好人,不愿若辈为好官’。”可见晚明士人的科举观较以往的朝代已有很大改变。
在明清的科举制度下,有才能的人常被摈斥埋没,考生们还要忍受贡院里无尽的屈辱与折磨。“虽冰霜冻结,诸生露立门外”,天气酷暑炎热时,“汗淫浃背,勺浆不入口……霖雨倾注,以衣覆卷,疾书而毕事。”张岱的叔叔张葆生曾写诗嘲讽十七位近花甲之年才登榜的举人,“却言序齿却无齿,共叹同年是暮年”“可怜到手乌纱帽,反带儒巾入九泉”。尽管如此,那时候的士人仍然无法完全摆脱科考的藩篱,张岱亦不例外。张岱认为朝廷以八股文来“镂刻学究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但他同时觉得科举考试有其可取之处:以苦读消磨岁月,结交师友,充实人生。然而,学而优未必仕,张岱的才华一直未能受到考官赏识,他屡试不中,最终无奈放弃。他将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之情寄于山水诗歌,“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但他在鄙薄世俗的同时也不忘诙谐自负,“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东武怪山,有例可援。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
(三)对传统道路的背离:非仕则隐与宁为狂狷
“学而优则仕”无疑是千年来士人实现抱负的传统道路,然而这条狭小的道路容纳不了日渐庞大的士人群体,于是一些士人自愿或被迫地选择了与政治生活保持距离,避世玩世,此间狂人、隐士层出不穷。
1.“非仕则隐”与“避世自修”
追求“隐逸”与“闲适”是趋利避害的人之常情。在功名无望后,一部分失意才士们选择疏离社会,逃避“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避世逍遥。“隐”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对张岱而言,“隐”可以是寄情山水,他的一生遍览名山大川,“冶艳山川合,风姿烟雨生”“入山路,如遇熟友,一看而馋,二看而饱”;“隐”可以是沉溺声色,张岱“家世通显,服食豪侈,日聚诸名士,度曲征歌,谐谑杂进”,有论者将其形容为“色隐”。此外还有大隐于市者,如陈继儒,二十九岁弃绝功名,过着“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入山水却又不绝然尘外的生活。
2.“宁为狂狷”与“玩世不恭”
如果说“隐”是一种消极的逃避,“狂”则是一种积极的“进攻”。“狂”,即个性的极度张扬,表现为对权威的不屑与对传统的挑战,如以“童心”对抗道统而被视为异端的李贽,叛逆狂狷、空无依傍的徐渭等。张岱的“狂”则体现在他的率性而为。张岱自幼聪慧、多病的体质使他倍加敏感、多情。张岱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在与人交往时推崇“真情”与“真气”,创作中主张直抒性灵,与儒家主张的“克己复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时代的吴中士人张献翼则将“狂”发挥到一个极端,他饮酒狎妓,故作乖张,凡事只求大快己意,过着“毁誉不入于耳,忧戚不干其心”的逍遥生活。
二、士人精神的回归与复兴
在张岱四十多岁的时候,满人铁骑的入侵踏破了中原的平静。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这群“贪图享乐”“不务正业”的士人尽管早已抛弃“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但他们的立身行事,依然无愧于忠义之大节。
(一)由隐入世,碎首金阶
天启年间,政局混乱,张岱以“东海布衣”的身份向鲁王上书,请斩卖国贼马士英,“以谢天下,以鼓军心”。“敢借宰官医国手,天下精神尽抖擞”,张岱一心匡扶明室,甘为犬马,散尽家财。此时的张岱重燃入仕的热情,为的是能更好地为国效力,但天不遂人愿,鲁王只给了他微不足道的官职,张岱空有才干难以施展。往日纵情于声色犬马的燕客(张岱的堂弟),在这王朝倾危之际,竟也变卖所有家产,以助鲁王一臂之力。而此时的张岱已经渐渐意识到,鲁王不足成事,明朝气数已尽,沉疴
难愈。
(二)以身殉国、以死明志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明朝既亡,复国无望,张岱的好友祁彪佳选择了“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在家中投水自尽。张岱在《增沈歌叙序》中表示称赞沈素先的大义:“吾友沈素先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张岱的又一友人王思任,在清朝统治者派使者以礼请他出山时,闭门大书曰:“不降!”誓不剪发,不入城,绝食而死。张岱曾调侃自己,“忠臣邪,怕痛”。张岱以为,尽管“十五年后死,迟早应不异”,但是如果多活几年,兴许能找到更好的报国
良方。
(三)隐居山林、不仕新朝
明清易代之际,清初文坛涌现出了历史上数量最多的遗民。遗民指的是改朝换代之后不愿仕于新朝的亡国之民,明遗民们坚守“夷夏之防”与“君臣之义”,以自己的方式追思故国。
在乙丑年的秋天,张岱写道:“余见时事日非,辞鲁国主,隐居剡中。”张岱为躲避清兵追捕辗转寄居佛寺,隐居剡中,居山林,居快园……“腹饥徒煮字,樽空耻自斟”。常至断炊的穷途窘境,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惶恐不安,隐居的张岱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尽管贫困交加,张岱宁可挑粪种田也不仕新朝。布衣诗人吴嘉纪也在此时表现出铮铮铁骨。他虽有治世之才,但在见证了明朝的灭亡后,他决心隐居山林,终生不仕。以明亡为界,他前期的诗歌充满对明朝的批判,反映民生疾苦,后期亦不改初衷,一方面心系百姓,砭刺时弊;另一方面则心念故国,积极参加抗清的文学活动。对于张岱一类的士人来讲,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国家危难竟使他们复归到他们曾经羞于提及的“君臣之义”,他们外表落拓不羁、装痴佯狂,骨子里却仍刻着“忠义”二字。
(四)笔耕不息、著述存史
与张岱心气相投的陈老莲曾题壁自讽:“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张岱自己也曾作“忠孝两亏,仰愧俯怍”的题语。正如他所景仰的司马迁,忍辱负重地活着,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恨《石匮书》,平生修不足。”“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于人世。”在他后来的人生中,反清复明的念头已经逐渐淡去,张岱杜门谢客,著述等身。“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以诬妄之世界。”故国分崩离析,“如今他后半辈子的任务,就是要重塑、撑起毁坏前的世界”。何满子在《张岱评传序》中指出,此时的张岱“由士大夫抒发性灵的闲适转型为平民感怀时世的忧患”。纵观文坛,由明至清,文风逐渐由务虚转向务实。张岱早年文字的轻松飘逸风流自赏,到如今已经逐渐有了杜诗的沉郁顿挫。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遗民士人们纷纷在言谈作品中流露出以诗存史、修史存明的意识。屈大均在《东莞诗集序》中提出:“士君子生当乱世,有志纂修,当先纪亡而后纪存,不能以《春秋》纪之,当以诗纪之。”沉迷声色的余怀自言其作《板桥杂记》之意:“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治之是传也哉。”
三、结语
以张岱为代表的晚明士人群体,遭逢着历史上少有的乱世:明朝末期,旧的价值观念正在被打破,新的价值体系还未建立,在这样的困局中,他们不甘于荒废,在避世与玩世之间找寻身心的安放之地;同样是这些士人,在经历了改朝换代之后,有的以死明志,有的隐居山林,有的著书立说,对故国的“忠义”成为他们生命新的寄托。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声色之好与忠义之节可以并存于一身。
(福建人民武装学校)
作者简介:李树艳(1992—),女,福建福州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