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越寻根文学的特质

作者: 朱留星

20世纪80年代,中国迎来全面转型期,寻根文学思潮兴起。部分吴越作家,如李杭育、徐孝鱼、林斤澜、沈治平等,凭借敏锐的文化嗅觉与深刻的观察力透过文字去反思关照吴越历史,挖掘江南文化之精魂,创作出不少带有寻根意识、富含吴越特色的文学作品。

一、温和模糊的寻根立场

法国学者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决定文学的三要素:环境、民族与时代。因地处沿海,吴越地区相对内陆,与外部交流更方便,因此培育出开放敏感的意识。在中国迎来转型的80年代,吴越作家既敏锐地接收到新思想,也在理智上意识到走出传统的必要,但他们深受传统文化熏陶长大,骨子里逃不开对江南家园的眷恋,再加之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及繁荣“水文化”造就出温润包容的人文性格,所以他们处在一个相对尴尬的位置。对比其他派寻根作家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吴越寻根作家呈现出另一种暧昧的倾向:既不尖锐猛烈地批判传统文化,也不一味沉溺在对传统文化的赞扬推崇中,而是以一种温和平静的态度站在中间地带进行寻根书写。

温和模糊的寻根立场体现于吴越寻根作家态度的隐藏,对待传统文化是弘扬或破除,不会在作品中明确表露。在徐孝鱼笔下,既有《没有门牌的小院》中面对现实变幻仍坚守传统的手工业者,也有《蛇医》中迷信的老郎中在现代医学到来后接受改造。徐孝鱼以细腻笔触呈现他们各自的状态变化,对他们的选择却没有明确的褒贬评价。王安忆在《小鲍庄》中极为克制地将小鲍庄人的生存方式呈现出来,而不在表层流露出感情色彩与态度倾向。例如,《小鲍庄》中多次写到触目惊心的死亡,叙述都淡然平静,“直挺挺地躺在那”“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她以现实主义的白描手法客观呈现小鲍庄村民的生存状态,将内心的愤懑悲悯压抑于文字之下。在《美食家》《矮凳桥风情》中,陆文夫、林斤澜更纯粹地以各色人物塑造来反映他们所处时代人们的心理状况、生活方式,他们本人立场是批判或弘扬,态度是褒或贬,我们都很难获取明确的感知。

同时,吴越寻根作家极少在作品表现出强烈的找寻意识,怎样寻根、寻什么样的根等关键问题都被弱化,只给出朦胧的指向。对比其他寻根作家大量采用魔幻现实主义,开掘文化岩层最隐晦幽暗的一面,要将“根”挖掘得深刻、彻底,吴越寻根作家更像“不刻意寻根”的一派,不流露出必须要挖掘优根来抵御当下文化困境的焦虑,寻找意识在心平气和中被弱化。

林斤澜创作的《矮桥凳风情》以故乡温州为表现对象,塑造了一个梦幻朦胧的风情世界。不仅主题缥缈玄妙,连人与物之间的界限都被消弭,如《溪鳗》中不知是溪鳗变成了人,还是人变成了溪鳗;《李地》中两位局长的梦境和李地所处的现实相对应。无论意蕴还是旨归,《矮桥凳风情》都只给出模糊的指向,追求形而上的探索。“林斤澜从不直接表态如何热爱家乡的根,而是通过这种充满虚拟感的方式来表达家乡的根。”陈军的作品语言诙谐、指向朦胧,《玩人三记》中他生动刻画了老中医何梦白浪漫逍遥的人生故事,虽没有刻意地挖掘意识,但吴越冲淡飘逸的人文精神却自然地流露其中。沈治平在《古井》《瓦楞草》《山神》等作品中,思索新时代来临之际吴越民众的命运,在不刻意中展露吴越人文化意识的嬗变轨迹,将寻根这个庞大厚重的命题写得清新自然,在淡然柔和的笔触中挖掘出吴越人刚柔并济的独特气质。

吴越寻根小说始终保有自己的特质:温和模糊的寻根立场,即态度的隐藏和指向的弱化。但是“在温馨感觉的背后,仍可以读出隐于故事深处的某种悲凉意味。只不过是生活的淡泊超脱,使他们在传达忧患之时,采取一种较隐蔽的方式而已”。吴越寻根作家究竟寻找的是什么?我们只能透过这种朦胧的指向去进一步发掘。

二、新旧平衡之处的找寻

面对当下文化缺失断层的困境,对江南文化的眷恋与对变革的认同间产生的矛盾令吴越作家站在了特殊角度——历史和现实的交叉点,意图找寻传统与现代冲突间的平衡之处。吴越寻根小说最大的特质也在于此,它不沉浸于对古老蛮荒形态的刻画、对陈旧原始传统的开掘,始终拥有明显时代色彩、强烈人文气息,站在传统现实交叉的风口浪尖处去考察反思。

吴越作家从对应角度切入,描述了有着不同吴越文化人格的人是怎样在历史现实的冲突碰撞中千姿百态地活着的。几千年来历史文化的积淀、湘楚粤闽周边文化的侵入、平原山地并布的地形地势,均使得吴越文化人格呈现出多元的色彩构成。相较于处于水泽之乡、民风柔和纤巧的“吴”地,遍布山地的“越”地更为刚韧血性。李杭育笔下的葛川江情调硬朗粗犷,与葛川江边无数古朴坚韧的越地人民性格相呼应。葛川江上走出了诸多“最后一个”,如《最后一个渔佬儿》的福奎、《沙灶遗风》的画师、《珊瑚沙的弄潮儿》的船长等,是新旧交替之时被时代大潮淘汰的典型例子。这些失败者因固执而走向终结,但李杭育往往又会以各种手段表达出他们是精神上的胜利者的意味。李杭育认同变革的迫切与必要,但同时又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传统淘汰的感伤与无奈。徐孝鱼有意识地将笔下那些顽固人物置放到现实的背景中,刻画他们在特定时期的遭遇与思绪。《小院》中五个劳作者虽骨子里朴实善良,但也有保守迟钝的缺陷,在与时代的碰撞之中遭受种种磨难。陈军在《清凉之河》中刻画的三叔承袭了古越文化刚烈执着的行为方式,为抗拒空中铁道的修建,他执拗地躺在推土机的铁轮下,最终死在祖坟抬出的青石床上。与三叔、福奎作对的不是一人一事,而是整个现代工业文明,但他们仍保有顽强的生存素质,这是刚硬的越文化对人民性格深层次渗透的体现。

与刚硬执着的越地民情相比,受温和柔惠的吴文化侵染的人们身上少一些“对抗”的姿态,而更愿意积极主动地把握新旧冲突间的平衡之处。沈治平在山地系列中就表露出人物对旧传统的改造、对新时代的探索,如《古井》中以魏草民为首的杭州青年,他们冲破了沉重传统观念的束缚,让如古井般陈旧的小巷重焕生机。林斤澜给《矮桥凳风情》套上了一层朦胧虚幻的外衣,内在却未曾摒弃现实主义精神。他试图挖掘的是温州人在动荡之时保持自身与时代平衡的生存方式。例如,手艺精湛的鱼饼店店主溪鳗、“第一个做纽扣”的裁缝店主袁相舟、“第一个起楼”的供销员憨憨等,他们没有像李杭育笔下众多“最后一个”一般以固执状态对抗现实走向颓唐,而以皮实的姿态在冲突中把握住了属于他们的平衡。

尽管作家们的追索各有侧重,内涵掘向和外在表达上也各有特点,然而他们在情感上对江南家园的眷念与在理智上对革新发展的探索是相同的。正如高松年指出的一样:“吴越文化从本质上说是静态的农业文化,尽管有开放性特质的一面,但深厚的传统积淀无时不在阻隔和干扰它和现代文明的交融与嬗变。”吴越寻根作家试图找到传统与现实冲突间的平衡之处,以达到对江南文化之根的保留,同时令这种饱含积淀的文化焕发生机,以更新的姿态从当下文化缺失与断裂的困境中解脱。

三、富含吴越文化气息的写作特色

“地域文化传统对作家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它一旦作为精神性的东西世代传承,总会以极强渗透力浸染塑造作家的文风,在创作中呈现出来。”吴越寻根作家各有差异的书写中存在着不少富含吴越文化气息的共性。

(一)抒情化的叙事方式

吴越作家更多倾向以感知者的身份和情致化的态度去传递种种体验。这种抒情化的叙事方式多体现于作品中的去情节化、反戏剧化。徐孝鱼在《古墓》《蛇医》等作品中讲述盗墓人、蛇医等偏门职业的奇人故事,题材新奇却少有惊心动魄的情节设计和诡异波澜的戏剧设置,笔法深沉平淡、娓娓道来。叶文玲的《心香》《无梦谷》常在正面展开大量主观抒情化描写,故事情节反而置于侧面交代,以至屡屡发生主线被抒情描写淹没、打断的情况。林斤澜笔下的矮凳桥世界虚实相间,情节断裂跳跃,他着力构建溪、桥、街这三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意象,通过朦胧神秘的氛围塑造来表达主体情感。

在抒情手法的选择上吴越作家们以营造意境、烘托氛围为主。陈军的《二印将军传奇》《东方闲情》等作品浸润着浓厚古典文化氛围,弯石板小径、粉墙倚芭蕉、绿叶隐古井等意象随处可见,古典气息扑面而来。有“陆苏州”之称的陆文夫在《美食家》《小巷深处》等作品中浸染了苏州的文化意蕴,在一片传统娴雅的氛围中展开书写。

(二)写意化的人物塑造

卡西尔在《人论》中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吴越寻根作家往往把笔下人物塑造为一个有符号意义的典型,从而进一步达到对吴越文化的开掘反思。陈军的《禹风》塑造了“我”和黑衣长者两个具有典型吴越人格的人物形象,身上渗入了秋瑾、鲁迅、勾践等吴越代表人物的坚强硬朗的文化品格,对禹风的寻找既是对古老传统的寻找,也是对吴越文化精神的寻找。徐孝鱼《山风》中的金士贵在新生活来临之际,一面一只脚跨进新生活大门,一面又迫于习惯退出来,是难以跨越思想障碍走进新时代的吴越人的典型状态,是典型的“坐在门槛上的人”。陆文夫在《美食家》中通过朱自治的塑造探索文化积淀对人产生的影响,透过个体活动揭示社会的文化心理。只为饱食而活的朱自治竟在“文革”后成为名誉双收的“客座教授”,充满讽刺意味。

(三)地域化的语言特色

吴越寻根作家们在小说中大量运用有着吴越文化积淀的方言俚语。《小鲍庄》中直白爽快的江淮方言凝聚了鲍庄人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如“走家”“娘们”“斗老将”“怪话”等。陆文夫在《美食家》中杂糅大量苏州方言,“亏待伊”“阿爹”“勿会”“阿好”等,充满浓郁地域特色。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中有不少奇异词汇,如“空客大佬倌”“空心大好佬”等土名;“发财不怕棺材钉”“出名不怕难为情”等俗语;“矮塌塌”“眼光光”等形

容词。

语言风格上幽默诙谐,与机敏智慧的江南文化特质吻合。在《美食家》中,陆文夫擅长用夸张的手法突出人物特征,如形容朱自治“眼睛一睁,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一个嗜吃如命的资本家形象跃然于纸上。陈军《玩人三记》中的语言幽默从容:“他鼻孔一哼:美食家有何足惜?一泡屎就屙的精光滑脱。”

飘逸、雅致的语言风度,也正是吴越人受“水文化”浸润的艺术体现。叶文玲在《无梦谷》中这样描绘河流:“小河就像飘带,袅袅娜娜,把小小的镇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大量叠词使用,使语句充满诗歌意境,婉约的水乡风情在抒情笔调中跃然于纸上。

四、结语

寻根文学热潮已过去四十余年,但凭其影响之广、开掘之深仍对今日文学界有着深刻意义。而吴越寻根作品与其他地域寻根作品相比较,不论是态度立场、寻根目的还是写作特色,都保有自己鲜明的特质。吴越寻根作家最期冀的是在中间地带找寻江南文化之根并将其保留,来达到对当时文化缺失与断裂等种种困境的解脱和超越。

(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简介:朱留星(1999—),女,四川成都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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