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中“月”意象及其人物命运探析
作者: 邓冉《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代表作,小说发表不久之后,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盛赞《金锁记》是张爱玲“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金锁记》不仅体现了张爱玲运用意象的高超技巧,还展现了她对于世俗人性和女性心理的通彻体悟。
《金锁记》中有诸多意象,其中“月”意象最具有代表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月”意象具有多种象征意义,其中一个是作为作家悲凉心境的载体,张爱玲既继承了这一传统,又有自己的创新之处。《金锁记》中月亮一共出现了六次。此外,文中穿插对月亮的叙述,月亮的不同形态也暗含人物命运的轮回与变换。
一、“月”意象特点
《金锁记》中一共有六处对月亮的描写,分别是凄冷的圆月、隐忍的下弦月、愁苦的缺月、明亮狰狞的月、惨白的月色和三十年轮回的月亮。这六种不同的月亮形态可以概括为月色凄冷黯淡、月亮扭曲多变以及月光变换轮回这三个特点。
(一)月色凄冷黯淡
《金锁记》中的月亮是苍凉的月亮,文章开头就直接描写月色是凄冷黯淡的。“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故事一开始就对比三十年前后的月亮,往昔对照过程中建构立体的时空,颇有“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意味。然后作者从年轻人和老年人两个视角来看待“同一轮月亮”,年轻一代认为三十年前的月亮是“陈旧而模糊的”“泪珠”一般的月亮,带有淡淡的苍凉,而老一代人眼中的月亮是“欢愉又凄凉的”。费勇在《张爱玲传奇》中谈道“张爱玲的譬喻充满了真正的女性意识,像一个冷静的敏锐的旁观者不经意的述说”。三十年前后的月亮不仅是时间变换的象征,月色的凄凉也映射主人公曹七巧的悲剧,她从三十年前的少妇,嫁进姜家的受害者变为三十年后迫害儿女的施暴人。此处的月亮具有“超时空性”,张爱玲站在宏观的视角去看待三十年前后的人或事,月色的黯淡,寓意人的堕落,也从开篇就奠定了本文苍凉的基调。
接着,张爱玲在描述“扁扁的下弦月”中,更是直接有“像赤金的脸盆,沉下去”的描述,初入姜家的七巧正如这轮柔性的月,但最终也会被“破晓的天光”所吞噬。七巧的命运更是呼应了《金锁记》的题目寓意,七巧嫁入姜家后受到身份、地位的排挤,最终被权贵力量吞噬。此外“模糊的缺月”“乌云下的月亮”都透露着黯淡与苍凉。
张爱玲打破了月亮是美好意象的传统,她将月色的温柔与女性相联系,将太阳与男性相联系,但在当时军阀混战、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之下,月色的光终究无法与太阳相比,终究无法独自散发自己的光彩,黯淡的月色也在暗示文中女性力量的微弱。
(二)月亮扭曲多变
《金锁记》中的月亮是扭曲和多变的,文本中不同人物在不同人生阶段看到的月亮是不同的。如赤金脸盆般的下弦月是月亮颜色的扭曲,它的逐渐下沉预示着曹七巧进入姜家之后的悲惨命运。长安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缺月,这轮残月就像石印的图画穿越云层后挂在墨黑的天空之上,树顶上的街灯由于被云雾遮挡而只能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模糊的缺月是月亮自身状态的扭曲,隐喻着长安模糊的未来。总之,《金锁记》中月亮颜色、状态的扭曲象征着人性的扭曲。
(三)月光变换轮回
《金锁记》开篇张爱玲借助月亮引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三十年前”,文章结尾又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已经沉下去,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呼应了开头。三十年间,沧海桑田,人世浮沉,只有这轮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无言地俯视着大地人间,此处,月亮是时间的象征。张爱玲笔下的月亮,还寄予了人们对时间的朦胧感受。月光的照耀引起了年轻人和老一辈人对旧时往事的回忆。
年轻人认为三十年前的月亮是如泪珠般的、铜钱大的湿晕,月亮像泪珠一样,这从侧面写出曹七巧最初是懵懂青涩的,她身不由己,被迫嫁入姜家,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年轻人将月亮和铜钱联系起来,显示出他们对金钱的重视,也映射出曹七巧一生被金钱束缚的主题。老年人认为三十年前的月亮比现在的月亮“大、圆、白”,月亮见证了老年人三十年的生活,他们在经历世事沧桑之后,看到再好的月亮,也不免觉得凄凉。以“老年人”的视角来看,月亮见证了曹七巧从一个懵懂单纯的少女到被金钱和情欲支配的病态人物的全过程。
《金锁记》通过变换轮回的月光,暗示时光的轮回,张爱玲从年轻人和老年人的不同视角出发,讲述了类似的故事和轮回的悲剧。
二、“月”不同形态与人物命运的象征性
(一)沉沦的下弦月——曹七巧
在七巧正式出场之前,文本中先描写了一轮月亮,“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下弦月是指每月中后旬露出月亮东边的半圆的月相,此后,月亮持续亏损,逐渐转向太阳的方向。正是由于下弦月的这一特点,它象征着持续衰退直至陨灭;也即象征着七巧嫁入姜家之后青春流逝,在姜家的生活黑暗无光以及她逐渐坠入悲剧命运的深渊;又象征着七巧心中的爱与希望逐渐消失,内心逐渐疯狂。
根据心理学家弗里曼的叙事封锁理论,杨晓霖对其细分并提出了创新型叙事封锁理论,“创伤型叙事闭锁是指叙事主体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创伤事件,且该事件成为阻碍其个体成长的症结,导致其叙事闭锁的形成。”七巧就是一个典型的创伤型叙事闭锁者。她从初入姜家的懵懂青涩的少女,转变为个性与情欲受到双重压抑,戴着黄金镣铐的疯女人。逐渐沉沦的下弦月象征七巧的悲剧命运,下弦月是一轮残月,“低一点”象征着曹七巧在姜家边缘的地位与对季泽的爱而不得,这轮残月就如“赤金的脸盆”,象征着七巧困于黄金枷锁之中。月亮对于七巧而言是被金子锁住的月亮,她对金钱的追求和执念导致她眼中的月亮已经逐渐被金子拂去原本的光芒。
(二)模糊的缺月——长安
七巧的个性和情欲被长期压抑,导致她成为一个心灵扭曲的病态人物,她的眼里容不得任何美好的人和事物,任何美好事物没有被毁坏就决不罢休。她的女儿长安就是第一个牺牲品。七巧对长安的爱很少,她把长安当作她的玩物,她一时兴起给长安裹小脚,而在当时新旧交替的时代,裹小脚已经成为旧时代和落后的象征,裹小脚极大地伤害了长安的肉体和心灵。随后,长白的不思进取、荒废课业,使长安有了上学的机会。长安上学之后接触新环境、新人物,仿佛摆脱了母亲七巧对她的控制,可是七巧因为长安丢东西而去学校里闹事,丢尽了长安的脸面,使自尊心强的长安在学校无地自容,只好选择退学,又回到了压抑、阴森的家庭之中。
长安在退学后的那个夜晚吹着口琴,“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这也印证了长安当时悲伤的心境。她抬头看天空中的月亮,那是一轮模糊的缺月。缺月是不圆之月,是月亮的残缺形态,只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模糊的缺月正是长安的象征,“模糊”二字值得推敲。此处的“模糊”,一方面是长安在母亲七巧面前就如同被云雾遮蔽的月光,模糊且黯淡无光。七巧太过于强势,导致长安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的未来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即使内心不愿意也会凡事听从母亲的安排;另一方面是长安自身残缺的人格,使她渐渐迷失了自己,文本中很少正面直接描写长安的外貌,这是因为长安已经成长为一个长相和行为举止平庸的、个性模糊的女人。她在七巧的言传身教下,逐渐成为另一个七巧。比如,长安在退学之后,“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的尖酸刻薄和行为举止和七巧一模一样。
(三)明亮狰狞的月——长白
长白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七巧的威压之下,他软弱无能、不学无术,是七巧扭曲人格的又一牺牲品。在长白和芝寿结婚后的一个晚上,七巧让长白为她烧一夜鸦片,不准他去睡觉,他们母子二人不仅抽鸦片,还兴致勃勃地讨论长白与芝寿的秘事,嘲笑芝寿。本应柔性的月,在这一晚上却被乌云遮蔽,显得阴森反常,不仅像“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还像“面具底下的眼睛”,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月亮的阴森和反常象征着畸形的母子关系和长白自身的扭曲人格。弗洛伊德在阐释“恋母情结”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解释了“恋子情结”,“如果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儿子,她会把儿子幻化为丈夫的角色,称为‘恋子情结’”,而“恋母情结”和“恋子情结”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的。曹七巧就是一个典型的拥有“恋子情结”的母亲,她的生命里就有长白这一个健全的男人,她把从丈夫身上未得到的爱转移到长白身上,她不仅把长白当作她的儿子,还把长白当作她的恋人和精神依托。七巧妄图控制长白的婚姻、生活等方方面面,她当时让长白娶芝寿,只是为了把长白留在家里。七巧对长白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是个性与情欲长期受到金钱压抑而产生的一种畸形“恋子情结”。而长白自身虽然受到母亲压迫,但是他也非常依赖母亲,但是母亲和儿子的纽带最终以金钱为维系的根本,长白自身也被永远封在这个黄金枷锁之中。
乌云下明亮而狰狞的月不仅象征着七巧对芝寿拥有健全的丈夫的嫉妒,象征着七巧发疯的、扭曲的心理,还象征着七巧对长白的极端控制欲与对芝寿的变态折磨而导致的扭曲的家庭关系,用芝寿的话来说就是“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长白长期在七巧的压迫和笼罩之中生活,他就如同被乌云遮蔽光芒的月亮,活着不能以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他难以以独立个体的身份存在。比如,他的婚姻生活不由自己做主,他娶芝寿和娟姑娘都是听从母亲的意愿。在芝寿和娟姑娘相继死去之后,长白已经了解了母亲七巧的扭曲,但是已经无力对抗。此后,“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
(四)惨白的月色——芝寿
七巧认为长白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可是芝寿的闯入让她有了危机感,她认为芝寿的存在对她构成了威胁。七巧接连着让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鸦片,芝寿知道七巧和长白又在讨论她和长白之间的私生活,她感到无地自容。她抬头看窗外的月亮,那是一轮满月,像一个白太阳挂在天边。
此处描写的月亮和白太阳的对比,更加反衬和凸显其中的戏剧性和反常性。这一“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不仅象征着婆媳关系的扭曲,她们两个共同争夺一个男人;还象征着夫妻关系的扭曲,长白不仅对婚姻不忠,还把他和芝寿之间的私生活详细告诉母亲,让芝寿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黑漆漆的白太阳也是芝寿死亡的预示,桃红穗子、五彩攒金绕绒花球等屋内色彩鲜明的装饰物和窗外惨白的月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象征着芝寿在和七巧争夺长白的战争中彻底失败。芝寿感到生不如死,不由发出“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的感伤,最终她在病痛折磨和心理忧伤中孤独而悲惨地死去。
挂在天空之上的如白太阳般的明月就如阴魂不散的幽灵。微弱黯淡的月光之下,一切蒙着淡淡的冷光。这不仅契合人物哀婉凄楚的感情,还象征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女性始终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芝寿虽然死去,但是芝寿的故事还没有完。
三、“月”意象作用
(一)烘托环境,奠定文本基调
《金锁记》中的“月”意象既奠定了全文苍凉的情感基调,又奠定了人物性格的基调。
张爱玲运用景中藏情、寓情于景的手法,将情感隐含在她笔下诗情画意的情景之中。张爱玲通过对比年轻人和老年人对于三十年前同一轮月亮的不同感受,以强大的反差赋予文字巨大的张力,营造了凄冷苍凉的氛围,从文章开篇便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调。
此外,“月”意象还奠定了人物性格的基调。青白色的月光,半旧的被面,一种凄清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就是在这样一个青白色月光照耀的晚上,曹七巧的低微身世从凤箫和小双的口中展现。青白色的月光不仅营造了凄楚苍凉的氛围,还影射了七巧命运的悲剧性。同时,这两个丫鬟对七巧的轻蔑态度从侧面表现出七巧在姜家处于边缘位置的艰难处境,为后文七巧的性格逐渐扭曲和疯狂做铺垫。
(二)联结情节,预示人物命运
“月”意象贯穿《金锁记》全篇,它出现在故事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具有联结情节的作用。此外,“月”意象还具有隐喻的作用。维柯在《新科学》中认为“隐喻让一些物体成为具有生命实质的真事真物,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们也有感觉和情欲。”《金锁记》展现了隐喻的力量,月亮的阴晴圆缺隐喻着人物的悲欢离合。例如,下弦月在黑夜和白天的交替之际出现,沉沦的下弦月预示着七巧的悲剧命运。她带着希望嫁入姜家,认为自己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束缚,可是现实颇为残忍,她的命运如同下沉的下弦月一样,逐渐走向悲剧。再如,愁苦而模糊的缺月象征着压抑的亲情和长安的悲剧命运,长安在母亲的迫害之下,逐渐成长为一个个性模糊的女人,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此外,文中还有对长白和芝寿的描写,面具下狰狞的月是长白自身性格扭曲的开始,惨白的月色暗示芝寿后期生不如死的悲剧命运。《金锁记》中的“月”意象预示了人物发展的情节和命运的重要转折。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意象不仅预示着人物的命运,还体现女性意识的觉醒,展现了女性和男性力量的初步抗衡,显示出张爱玲对世俗人性和女性心理的通彻感悟。
(三)结构往复,寓意隽永深邃
文章开篇以说书人的口吻描写了三十年前的月亮,文章结尾再次以说书人的口吻描写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已经沉下去,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呼应了开头,使文章的结构更加完整。在这里,月亮是时光和永恒的象征,在月光的照耀下,人世间的苦难和悲剧不断重复上演。
张爱玲认为“新女性”应该具备的特质是喜欢男人而不依赖于男性、渴望爱情而不拘泥于婚姻、尊重他者而又强调自我、期待理解却又保持独立。《金锁记》展现了张爱玲的新女性意识,曹七巧初步具有了“新女性”的特质,显示了女性自身的觉醒。曹七巧勇敢地向季泽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喜欢,但同时七巧又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人,她永远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当她意识到季泽对她接近和示爱是为了她的钱的时候,她果断放弃与季泽深入交往。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我们理解《金锁记》深邃寓意的一个重要尺度。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张爱玲真正了解现代女性的思想和生存处境,她从女性自身出发,深刻挖掘和剖析女性的生存状态以及其思想深处的传统意识的痕迹。
四、结语
《金锁记》中有关月亮的描写共计六次,本文从月色凄冷黯淡、月亮扭曲多变和月光变换轮回这三个角度来分析月亮,月亮的不同形态和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本文通过运用隐喻、创伤性叙事闭锁、恋子情结等理论,分析“月”意象对人物命运的象征性,展现了张爱玲对于世俗人性和女性心理的体悟,也体现张爱玲文学作品中的特色。希望本文能给张爱玲文本解读和意象分析等研究提供参考。(内蒙古大学)
作者简介:邓冉(2002—),女,山西灵丘人,本科,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