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

作者: 李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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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民,作品见《人民文学》《当代》《大家》等文学期刊。出版两部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加工区转型升级为综合保税区时,经开区管委会弄了个揭牌典礼仪式,我因为忙着一家跨境电商入区的招商项目招标,顺手把烫金的大红邀请函扔给了我们处里的宋崇。中午经开区管委会安排了自助餐酒会,闹了个意外,宋崇吃撑了,气息奄奄,胳膊被卡口保安队长史怀友架着,冲出大楼。

史怀友打了个电话给他的队员武文璞,他有小儿麻痹症,如青蛙似的跳进展示厅,立马叫了一辆120,担架抬着宋崇上了急救车。住院检查结果,诊断书的结论是胰腺炎引发肠胃系统紊乱,诱发心律不齐,不过无关大碍。

事后史怀友和武文璞打了个招呼,他负责卡口监控设施,督导主任宋崇上急救车的录像立刻删除,可我背了个黑锅,经开区管委会纪工委找我做了一个诫勉谈话,而且我也写了个检查,这事儿往大处说是损害营商环境,往小处讲是对老同志照顾不周。不过我细细琢磨,打算让宋崇歇下来,为叶景明消除了隐患,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因为最早叶景明和宋崇有过节。

2002年加工区刚设立园区的时候,叶景明从建投公司抽调到加工区搞基建。经开区办公会议下文,明确宋崇协助叶景明的工作,我仅是个办事员,下面聘用的几个临时工,其中就有史怀友,不过那时我不认识他。

那阵子闹非典,宋崇的孩子小,一上班他点个卯闪人,开车回家烧锅捣灶,接孩子去学校,我那时也走背字,老婆有妇科病不能生孩子,日子过得暗无天日。

叶景明有事找不到宋崇,日子久了,见我愁眉苦脸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意无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我们好好干,加工区目前正缺少人手。我俩是学法律的校友,我比他低几届,后来我就被叶景明拉上了道。

可能加工区风水好,几年下来,我的仕途走得一帆风顺,叶景明很快调到经开区任发改委主任,升了半级,加工区筹备监管处,由我主持全面工作,宋崇成了我手下一名不折不扣的老干部。

宋崇心理上失衡,可又无处发泄,因为私底下他老婆和我老婆还有一层高中同学的关系,而且他明知这一切幕后的推手是叶景明,那几年特殊监管区域里的企业享受两免三减半的政策,叶景明的木材包装厂最初还能享受到免征企业所得税的优惠政策,可是几年后政策变了,出区的成品木托盘和其他包装材料必须征收增值税和海关关税,利润空间就小得多了。

史怀友当时想的办法是将所有的木材厂的货运车辆全部引导到人行通道进出卡口,不经过电子地磅称重,只做手工纸质登记,在武文璞的协助下,基本上躲避了商检、海关等执法部门的监控。所谓的躲避监控,就是进出口数据不录入那些执法部门的辅助管理系统里,摄像记录看不到车辆进出卡口图像,这样一来,数据和图像如人间蒸发,包装材料的利润空间基本维持,宋崇了解到这个谜底后,立刻把叶景明的这条财路堵死了。

当年宋崇还不清楚史怀友和叶景明的关系,连我也蒙在鼓里,但叶景明离开综保区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综保区这一摊子事就交给你了,史怀友你要多敲打,他做事有点儿冲动,我不太放心。

我心领神会地点头,我悟出叶景明的意思,木材厂的事情我得下力气,不能把财神爷让宋崇赶跑了,史怀友干事鲁莽,但有热情,一定要给机会,让他锻炼,我也好挪出时间干别的,那就意味着一定要给史怀友弄个小帽子箍到头上,可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整个卡口保安队像一块儿烧饼紧紧握在宋崇的手里,当时的卡口队长是秦锡泉,有过精神病史。

不过这次宋崇弄了那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史怀友忙前忙后,宋崇或许会回心转意呢,而且为了宋崇,我也受了通报批评。宋崇出院后,我直截了当向他摊牌,宋崇认真地点头答应了。

我打电话给史怀友,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却在电话里约我在监控室见面,有个事要聊一下,而且语气不容置疑。我有些蹊跷,在监控屏幕墙前,史怀友支开了武文璞和其他人,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我。

我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他有些迟疑地将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屏幕里有十几秒的短视频和高清晰度的图片,都是一些重要人物酒喝高了,猖狂痛快,嗨成一片。我心里有点儿发虚,一张张地看,一张张地揣摩,包括视频,居然每张图片里面都有叶景明的秃瓢脑袋。

我问,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史怀友挠挠脑袋,有些不情愿地向我解释,武文璞是航模爱好者,我让他事先找了个小姐,谈好价钱后,又教小姐怎么用遥控器操作,然后把一个装有摄像头的钻石玩具直升机带进了KTV包厢。

本来这些事情武文璞只需要坐在监控室里操作就可以了,因为企业家俱乐部里到处都有摄像头。前两年,区内的一些企业老总在一次招商联席会议上反映和建议,既然是企业家的活动娱乐中心,有些项目和商业秘密,不能在桌面上谈,只能在一些私密空间里摆龙门阵。可头顶脚下到处都是摄像头,弄得大家像进了公安局审讯室,战战兢兢不敢开口。

意见反映到经开区管委会办公会议上,主任当即拍板,只要不涉及黄、赌、毒,为了招商引资,可以酌情撤掉部分监控设备,另外加大对企业家俱乐部保安设施的监管力度,于是俱乐部就出台了规定,凡是进俱乐部消费的企业老总,手机一律统一保管,俱乐部不提供异性伴侣陪酒。这么做,似乎所有的漏洞都堵住了,可一旦有些重要场合的聚会,那些老总甚至政府官员的身边各自都带了异性伴侣进俱乐部,美其名曰是自己的夫人、表妹、表姐,或者客户,其实大家心照不宣。

小姐从哪找来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我觉得照片上的小姐很眼熟,史怀友犹豫了一下,是我老婆。我心脏猛地揪了一下,一屁股坐到电脑桌前的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

记不清是哪一年冬至,叶景明让我给他弄几只巢湖老母鸡,他的语调低沉有些诡异。我不声不响开着一辆皮卡车,驶进他住的东方龙城小区。我拎着五只捆绑结实的鸡,进了电梯间,肥硕的老母鸡极不情愿地扇动翅膀哀号、嘶鸣、挣扎,还拉了不少鸡屎,臭气熏天。电梯间里其他人都捂住鼻子,纷纷躲闪。

我心里也骂叶景明这点儿破事也让堂堂的处长孝敬伺候。我跨进他家的客厅,他老伴满面春风地对我说,景明没告诉你啊,他去党校学习了,我哦哦了两声,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扭动着。叶景明女儿出国留学多年,平时和老伴闲下来只能大眼瞪小眼,他老爷子咽气前丢下话,要抱个孙子。老伴是个聪明人,提前退休,跑到国外闺女那儿去了,任凭叶景明那些年在家胡作非为。

我放下鸡,仓皇地逃出他家。路上我打电话给叶景明,告诉他鸡送到他家里了。他沉吟片刻,说我在二院的产房,让我立刻过去。在产房的内走廊里,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点燃猛吸了几口,将手里的打火机递给我,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没什么事,我找了一个女人,她是个护士,老家在二坝,现在给我生了个儿子,他望着我,疲惫地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我点燃烟,惶惑地望着他,他说这个事到此为止,天知地知。

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叶景明拉着我,就在医院附近的小酒馆里坐了下来,几杯酒下肚,叶景明显得有些亢奋和激动不安,拿我开涮,老弟,你已经出师了,到现在为什么老母鸡不下蛋呢,你也是一方诸侯呢,像只猎枪,灌满了火药还怕打不到野兔子吗?

我低头只顾喝闷酒,回敬了他一句,你触犯了道德底线,叶景明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一种行为在道德上遭到谴责却不一定是犯罪,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

林达和贺雄飞的,还有哈耶克的,上次你借给我的《通往奴役之路》和《历史主义贫困论》,还没看完。

叶景明端起酒杯,真诚地说,还想干老本行啊?

我说,有个寝室的兄弟在南方开律师事务所,让我去,没考虑好。

叶景明摇摇头,你胆子小不行,真刀真枪不敢,其实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人的存在也是没有意义的,人类追求美德其实就是一种伪善。

我说,理念上的乌托邦是有意义的,现实中的乌托邦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追求绝对的美,但是你不能推导出这个世界的美是没用的,因为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无法把内心的情绪传导给叶景明,眼前又出现拎着的臭气熏天的老母鸡,我无法和眼前这个家伙画等号,只能认为他人格有点儿分裂,我只好继续喝酒,气氛有点儿沉闷。

叶景明也不反驳我,似乎觉得我像个孩子,他叹了口气,老弟,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干,我女儿在国外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前两年回到家,绝症缠身,不想拖累家庭,让我女婿去药房给她买些止痛片,那些止痛片里有违禁的成分,女儿走了,女婿怕触犯中国的法律,借故回国照顾我外孙女了。后来我一直琢磨,在我们法律体系里无疑这是故意杀人,因为这属于得到被害人承诺的杀人行为,人没有权利承诺别人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量刑的时候可以判缓刑,我女婿违反了一个戒律:禁止杀人。可在道德范畴里人们都很同情。

话题没有继续深入。叶景明显得从来没有过的诚恳,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那个叫徐世华的女人,他让我找机会和她多接触,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我没有孩子,留有遗憾,况且都是什么年代了。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两天,才疲惫地睁开眼,老婆给我熬了八宝粥。喝完粥,我觉得浑身轻松多了,由衷地望着老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视频还在闪回着画面,我示意史怀友关掉电脑。我岔开话,问他,你成家了?

他点点头,老婆在二院当护士,生了个姑娘,今年一岁半。

我故意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腰椎,说哪天找你夫人去医院看一下腰椎间盘突出症,对了,你夫人在哪个科室?贵姓?

史怀友有些心神不宁,他心思可能还在纠结那个U盘上。他缓过神,如实回答我他老婆叫徐世华,神经内科挂号的。

我装着认真地点点头,你老婆气质不错,当医生可惜了。

史怀友轻声叹口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告诉我一些往事。

叶景明是他远房的一个四舅,他老婆徐世华原先在对江二坝的孤儿院里长大,也不知哪一年,经开区搞扶贫献爱心活动,走访了孤儿院和敬老院,徐世华刚读初一,长得乖巧伶俐,学习成绩优秀,经校长推荐,一眼就被他四舅看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徐世华虽没有考取大学,但却在叶景明的帮扶下,上了护校,毕业后先分在市精神病院,小女孩儿担心那里工作环境嘈杂,成天和疯子打交道,前途不好,怕今后找不到对象,叶景明把她又弄到市里的二院,三甲医院条件舒适,待遇也不错,史怀友刚到加工区,那儿是城乡接合部,偏僻空旷又孤寂,既要守着叶景明的木材加工包装厂,怕工人偷木材,做一些管理工作,又要在卡口值夜班,宋崇给卡口保安队定了个规矩,除了队长秦锡泉管理卡口日常事务可以不值夜班外,其他队员都是四班两轮转。

宋崇这么干是有原因的,其一他有焦虑型睡眠障碍,经常去精神病院开药,白天去怕被熟人看见,面子上丢不起人,只有晚间看急诊,开点儿处方药,卡口巡查的任务就交给秦锡泉,另外秦锡泉有过精神病史,经常去精神病院找医生,那儿的医生护士都混了个脸熟,宋崇便将一些处方药让秦锡泉代劳购买,这个忙帮得恰到好处。

卡口保安队员私底下称秦锡泉就是宋崇养的一条猎狗,指哪儿打哪儿,意识到这层关系,大家只有敢怒不敢言,史怀友也不敢得罪秦锡泉,只好找到他四舅,想弄个队长干干,好不值夜班,留出空闲谈个女朋友,自己岁数不小了,家里人催得厉害。该下的功夫都下了,宋崇也笑纳了,不过给的答复也无法辩驳,等他儿子考上了大学,精神压力小了,他的焦虑症和睡眠障碍自然会好些,就不需要秦锡泉为他忙前跑后了。

叶景明那阵子春风得意,刚当上发改委主任,仕途风头正劲。徐世华闹着要和他结婚,老婆探亲从国外回来,他只好把徐世华安置到离综保区不远的大圣安置小区,那儿有五套公寓,是管委会专门给保安队员夜间值班轮岗的队员配置的休息场所,既然史怀友找上门求援,天赐良机,叶景明几乎没费吹灰之力,顺手就把徐世华推进了史怀友的怀里,史怀友也的确被徐世华的容颜和铁饭碗的工作单位给迷惑住了。不到半年,两人莺期燕月,苟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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