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角
作者: 冯炬明
冯炬明,河南省淇县人,现居郑州。1992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作品见《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莽原》《湖南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永远的河》《沙窝沙》,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省部文学奖励。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我又看见了那个老女人。
只要站在阳台上,我准能看到她。有时她窝蜷身子,头低低地下垂着,满头的白发被一袭皂衣映衬得如冬雪般耀眼。有时她正面对我,干瘜的双唇不住地嚅动像在诉说什么。经常与她做伴的是只黑猫,极少发现它走动,即便是卧伏许久,也不做诸如伸懒腰的动作,似乎待在老女人身旁就已经足够惬意。
我当下居住的小区,早先是个都市村庄,村庄四周有少量的庄稼地,有干涸的沟渠,成群的鸟儿在灰黄的天空下飞来飞去,叫声并不动听,但人们还是习惯于将头仰起,在领受它们鸣叫的同时,观看天上会不会发生意料中的变化。偶尔一架飞机掠过,他们疲惫的神情受到压抑般变得更加沮丧。村庄有个定位十分精准的名字,西十里铺,但凡有点儿常识的人都心知肚明,这里距离都市多不过十里地,而且在其西边,如果他们需要或者想到闹市去,早晨起来骑自行车迎着五光十色的朝霞不紧不慢地赶路,办完事情,哪怕是穷开心转一圈儿,返回后仍然不耽误前半晌的劳作。
也许他们更喜欢亲近从村南穿越而过的那条铁路,道轨泛着银箔似的光泽,用手抚摸一下,有时阴凉,有时像女人的腹部热烫,为了验证道轨是直的还是弯曲的,他们争吵不休,从家中拿来大麻绳子比画半天也没个令人信服的结果,因为道轨肉眼看上去笔直笔直,实际上还有微妙的弧度,绳子不够长,仅在相对的区间里求证,自然答案是多解的。他们惊奇那些火车的威猛和守时,他们的梦像道轨一样向着两个不知所终的方向延伸。
有了这样怪异的觉察,我的内心被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撩拨着,我决定去实地见见这个老女人。
那天,空中小雨淅沥,我在确定她裹着塑料雨衣还待在那里后,就打着雨伞出发了。
雨天的道路湿滑,人们普遍使用雨具遮挡了应有视线的宽广,再加上更多关注落在脚下,交通事故接连不断,不是汽车撞了行人,就是行人碰着了电动车。地上有不少的树叶,还不到枯竭季节,恐怕是那些病老的树叶禁不住细雨的摧残无奈自己飘落的。我谨准规矩,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自然不会担心被车辆碰撞的危险,另外的不爽却随处可见,那便是一堆堆被浸泡发胀的狗屎,我四下躲闪着,虽然它们不会对我直接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真要踩踏在这恶之花上,我几天都会有呕吐的感觉。现代的城市里,人比狗多,狗比人也少不到那里去。就连我居住这样的安置型小区,喂养宠物狗的人也日益见增。有的人甚至养了三五只,我还曾经看到他们以此为乐,仿效东北用狗拉雪橇玩出了花样,孩子在小车里惊吓得脸色苍白,而大人们自顾吆喝着狗们快点儿再快点儿奔跑。
转过生鲜超市,正要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走去时,一个肥胖的女孩儿钻进我的伞下,她浑身已经湿透,那些雨水顺着她的齐耳短发不住地流淌,很快就将我的肩膀弄湿了。
她说,天气预报没有雨,这雨下得好无来由。
伴随她的开口,一股令人生厌的大蒜味儿扑面而来。我扭了扭头,她显得有些不高兴了,尖叫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人家冒着雨来好心提醒你,你竟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递句热情话也暖暖心窝嘛。
我说,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好提醒的。
她说,你一个人天天在阳台上发呆,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呀。现在这个社会和什么都可以过不去,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玛利亚·特拉普夫人不是说过,上帝为你关一扇门,定会为你开一扇窗。她不停地甩动着浑圆的脑袋,那些雨水便不停地飞溅到我脸上。
我警惕道,你在暗中监视我?
她咯咯地笑将起来,说有些事情是在冥暗处做的,有些事情犯不上那么下作。我是一个性情开朗的人,我做的事情全部光明正大。难道你每天晚上还站在阳台上那样发呆吗?那可太可怕了,人的精力有限,你稍稍打一个盹,就可能跌下楼去,如果真是那样,恐怕上帝也拯救不了你。
这么一个相貌粗卑的人却心细如发丝,话讲起来还含有几分哲理。我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她来,竟然发现有些面熟。
我问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她抢过伞来,自己得意地撑着。
她说,当然了,在梦里,在云里,在你感到身心愉悦的情境里。
我觉得她有点儿过于饶舌了,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便催促她离开,因为这时雨已经非常小了,若非认真察看,根本看不清楚雨是在下还是不下了。
她有些气恼地说,你盯着我的眼睛,你的心事我知道,你是要去见那个老女人。你见不到她的。说完,她自己就走开了,留给我两截杨木桩样的粗腿。
毋庸置疑,抵达老女人所在之处的是条灰白色的略微下斜的小路,路的左侧是条幽深的隧道,另外一边则是些凌乱的用彩钢瓦或者水泥板、石膏板作屋顶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篮球大小的椭圆形水塘,水塘上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这是现实也是深刻的印迹。我丝毫不会在意那个肥胖女孩儿的话,现在的女孩子一点儿正经性都没有,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似乎想起来她是谁了,很可能是老坟岗农贸市场卖虾的老板娘,我去她那里买过几次虾,她动作飞快,无论是捕捞还是过秤,待我打开袋子检查时,发现有一半都是死了的。我要求她给予更换,她满不在乎说,你吃虾是吃的活虾吗?肯定是死的,何况它们刚刚咽了气,和活着没有多大差别。
终于我踏上那条小路,它本来就不宽敞,两边堆了不少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又加上靠右边那些店铺的挤占,也就一个人可以行走。我纳闷这样的环境如何做生意。果不其然,所有的店铺都开着门,没有一个顾客,连老板都在门外的椅子上打瞌睡。我在一家卖沙石的门前停下来,这完全是因为老板特异的行为吸引了我。他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在用一把簸箕似的平头铁锨倒腾沙子,随着他不停地扎步、送胯、扭臂,身上的肌肉棱子像扎堆的鱼儿一样活泼。见我进了门,他收住动作,两只手掌交叉着牢牢地握在铣把儿的顶部。
他说,遇到阴雨天,我必须让它们保持干爽,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现在的人挑剔得很,他们担心雨水进入沙中增加重量。其实这样的认识太荒谬了,我卖沙子凭的是方量而不是重量。说着,他将铁锨用力插入沙堆中,捧起一把沙子,再缓缓松开五指,那些沙子从他的指缝间流泻下来。看到我无动于衷,他有些懊恼,将剩余的沙子洒向了我。我若不是躲避及时,不知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烟,递给中年男子,以平息他的心绪。并且主动走到沙堆前抓了一把沙子,放在鼻子下嗅嗅,它带着强烈的污腥气。我说,这沙子有点儿埋汰。中年男子狠狠吸了口烟,几乎全部吞咽到肚子里。蓦然眼睛里有了湿漉漉的光亮,抓住我的双手用力摇动着,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说知音呀,这是我从历史长河里淘取的沙子,它们自然与众不同,有着不可遽下定论的内涵和实质。我每挖一铣都是在敲打一下历史的脊髓,我要让它感到灼热、疼痛、战栗,它沉睡的时间太久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历史是个什么容貌,它喜欢什么菜系,喜欢喝什么香型的酒。
趁着中年男子心情转好的当口,我向他打听那个老女人。中年男子反问道,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她?我说在我住的楼房的阳台上,我已经观察她好久了,她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中年男子搔了搔稀疏的头发说,这就难讲了,从高处往地低看,看到的东西会变形的,就如同用现代的眼光回观历史一样,也许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头驴。你没看到街市上驴肉店的生意有多红火,吃了驴板肠,不想爹和娘。那些驴从乡下运送过来,还以为是来看风景哩。知道自己即将被宰杀,也会急中生智藏匿起来。兔子急了咬人,驴子急了踢人。它也是个性命,好好地活着,突然要它死,换只蚂蚁也不会俯首帖耳。隔壁的老牛就是做驴肉生意的,一次被驴踢中了裆间,从此失去了男人的性致,改作加工不锈钢的营生了。
我不相信中年男子的话,就像我不能相信肥胖女孩儿的话一样,他们的话明显有着逻辑上的混乱和过敏性的创伤,这需要找到那个老女人才行。天下雨了,她那么大年纪那样饱经沧桑的身躯很难硬挺多久,她可能会伤风感冒,可能风湿病发作,就算她能强忍着硬撑下来,那只病恹恹的猫也不一定能奉陪到底。
再往前走,是一块儿无比巨大的挡板,被人涂成了天蓝色,上面用鸟虫篆书写着几排文字,它们蜿蜒盘曲,颉颃翻转,一个也不认识,我猜想它肯定不是流行的标语口号,而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的杰作。一棵构树安静地贴着挡板生长,枝杈上缀满了艳红的果球,有些落在了地上,落在了隧道边沿儿的涩拉秧丛中。老女人应该是享受坐在构树旁边的一块儿厚层状石灰岩上,并不平坦的表面已经被她磨出了诸多零星的平面,它们像星星一般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孤独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这还可以从石墩前遗留的物品得到进一步佐实,那里有一团一团的纸巾,软塌塌地胡乱扔在不同的地方,它们是被雨水后来淋湿的,还是先前被泪水浸透的,我无能考断。最有力的证据是在石墩的后面有一大堆猫的粪便,从中依稀可以分辨出鱼骨。如此看来那只猫除了慵懒,还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性,没有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
我与老女人失之交臂,不能全怪我,怪只能怪肥胖女孩儿的喋喋不休,怪中年男子貌似深沉的自我标榜。也很有可能是老女人在与我的多次对视中感觉到了什么,有意识地躲开我。她明白自己承受不了的东西,讲给别人听,除却换来廉价的怜悯之外,解决不了内心的根本问题。
生活中我像那只猫一样,也有着懒散的品性,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时间,无论春夏秋冬大抵不会有什么更改。这使我很快就和小区里的人混为一团,根本无法从他们之中将我区别开来。我比较欣赏自己走路的姿态,左臂稍微耷拉下去,总有开跑的冲动,事实上我走得非常随意,让鞋底更多地与地面摩擦,我觉得这样心里才更踏实,才不用担心失足掉到地球上无处不在的黑洞里,也不至于畏葸被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老鹰泄私愤般叼着带到高空。为减少用餐的麻烦,我备下了12个碗和12双筷子,每个月用一个碗一双筷子,我不赞同洗涤剂,只用温水来清洗它们。用过后便搁置在书架上,当我思忖着需要记下来什么东西时,就在碗的四周记述下来,渐渐它们拥有了比碗本身更丰富的内在气质。书架上的书经过几次慎重处理,总算将它们清除干净了。那个收废品的弯腰老头的笑声传导到地面,又反弹回楼道里,有几声从防盗门上的猫眼里透进屋内,我也为他的丰收由衷感到高兴。然而,没过几日我又觉得后悔了,这源于我对事物的认知越来越迟钝,满世界的花卉草木,原来烂熟于心,一旦没有了书的映照,竟然概莫能识。好在那个收废品的老头现收现卖,摊位就摆在小区门外的马路边,一个用纸箱板做的招牌上写着五元一本,概不还价。我蹲下去,一眼就认知了我想讨回的书。当我将钱交给他离开后,听到他更加得意的笑声。
我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是一个拾荒的老人在路边低矮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我,那时的我已奄奄一息,只有微弱的气丝从我的豁唇处无声地溢出。老人用自己又脏又破的棉袄裹住我,将我搂在了胸间,这是我一辈子都感受最温暖的地方。老人为弥补我嘴唇先天性的缺失,最后竟然背着我去卖血。其实等长大后,我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说清楚说不清楚都无所为,没有人会在意你弯弯月亮般的诉求和意愿。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有办法,我会干脆利索地将自己的嘴变魔术般消失掉。有一颗心,默寂的思想就行了。话说多了,劳神费力不讲,还极容易惹祸上身。
老人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悄然溘逝,在与他相处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提及他的故乡和家人,也许他忘记了他从哪里来,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到哪里去。家人早已从记忆之屏磨蚀净光了,连模糊的影子都没留存。我将他偷偷埋葬在他最喜欢去的那片沼泽地里。在过去的日子,只要他整理完捡来的废品,就会牵着我的小手来到沼泽地旁,挑一处坚硬滑溜的土埂坐下,眯着双眼,将有限的目光投向远方,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烟雾飘舞着一会儿向上飞去一会儿向左右四散。我被烟雾呛得直咳嗽,他视而不见,仿佛他的抽烟就是为了考验我对烟雾的承受能力。眼前是一蓬一蓬灰白色的芦苇,不时有鸟儿叽叽喳喳没入其中,或者扑棱棱从其中腾飞出来,朝着蓝灰色的天空奔去。再远处的太阳变得有点儿肿胀发软了,似乎被地面上什么物件扯拽着,从细密的缝隙间流出来不少黄乎乎红不拉几的东西,它们汇集在芦苇的顶梢,又从顶梢跌下来,掉进一片片混浊的水坑里。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致有什么奇特之处可以让老人入迷,至死他都没有告诉我,但我明白老人的沉醉一定自有揣忖,他不愿意告诉我也有一定道理。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点儿不可外漏的私密。这正是区分内心的自我与外在的自我的界线。我将老人安葬在他酷恋的地场,他的肉体化作泥土滋养着那些芦苇,他的灵魂与芦花一道伴着梦想飞翔,也算我对老人力所能及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