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中国“90后”作家小说的艺术特质

作者: 高瑞晗

“90后”作家逐渐成为中国文坛不可忽视的创作群体,他们出场时机遇与挑战并存。由于时代背景、知识谱系、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差异,他们形成了属于他们这代人的价值观念,与前辈作家存在代际“断裂”。“90后”作家在作品中采用脱离青春化的叙事模式,建构具有哲学意味的隐喻,描绘图像化情境,通过形式多样的艺术实践,投射独特成长环境中的精神气质,表达对于命运和人生的思考。

一、脱离青春化的叙事模式

与“80后”作家凭借创伤、叛逆、追逐潮流的青春写作为大众熟知相比,“90后”作家的创作表现出脱离青春化的倾向,不再尽情宣泄青春的叛逆,而是带有对时代更替的感知,表达冷静克制的叙事情感,呈现更加宽容和开放的写作态度。“90后”作家倾向于以“我”的口吻展开叙述,辅以人物的经典语言和行为,令读者产生亲切感,获得沉浸式故事体验。

王占黑有意识地以“我”(作者或与作者年龄相近的观察者)作为叙述者、回忆者和引导者,融入社区的各种场合,对街道的人情世故展开真实的观察与描摹。“我”成为与角色密切关联的人物,介入小说叙述。《阿金的故事》的主人公是开五金店的阿金,阿金老来得子,儿子毕业以后出国工作,除了参加母亲的葬礼之外再没回来过,阿金在对儿子的思念中走向人生终点。街坊邻居认为阿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然而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孤独可怜的老人,因此“我”经常去阿金店里玩,给阿金带来欢乐。“玩腻了,阿金就给我讲故事,还是讲北京路的故事,从秤店开始,走进去每一片店里都有什么,怎么卖,一家一家讲过去。”“我”的叙述与客观评价互相对照补充,揭开人物复杂隐秘的性格,使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立体。作为社区的“土著”居民,“我”引领读者走入熟悉的街道,沉浸式体验市井民生的酸甜苦辣。同时,叙述中穿插大量口语化词语和吴语方言,有着浓郁的地域化气息,如“交关”(表示许多)、“白相”(表示玩耍)、“后生”(形容年轻)、“小赤佬”(小鬼)等,有较强的趣味性。社区里人们彼此之间称呼往往多用绰号,如对对吴、葛四囡、怪脚刀,乃至猫狗鸡鸭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名号……“90后”作家下沉生活,用第一人称叙事,将自身对生活的观察、经历与感悟融入小说中,展现生动真实情节,引发读者共鸣。

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用“聚焦”说明叙事角度,并进一步将其分为零聚焦(全知叙述、无固定视角)、内聚焦(某个人物的视点)、外聚焦(叙述者不知情)。“90后”作家大多采用非固定叙事视角,将限知视角(少年时期)与全知视角(成年后)结合,选取生活横截面,在游移不定、反复切换的叙事视角中流露逃避现实、未能充分适应成年世界的尴尬,呈现独特叙事美学。郑在欢通过少年目光的凝视展现乡村的残酷、怪诞,而作者的意识却时时刻刻在“少年”身上复现。收录在郑在欢《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的小说,展现了未成年世界里的原始话语。短篇小说《没娘的孩子》以成年后“我”的口吻开篇,随即迅速切换至“我”年少时母亲去世的场景,围绕母亲去世后“我”与奶奶相依为命的苦难生活展开叙述。“那时候已经是初冬了,天又黑又冷,我背着蛇皮袋里的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跑。我跑过村庄,被惊醒的狗汪汪大叫,我跑过传说中神鬼出没的芦苇荡,鬼神一片静默,我谨记老人教诲,始终没有回头看,我跑到公路上,上面一辆车都没有。我沿着公路跑啊跑,天地一片寂静,连刚种上麦子的田地都在沉睡。”与此相似,其余短篇通篇均“童年回忆”串联起看似非虚构的故事,成年后的作者将当下发生的事情与童年时期经历的人和事穿插叙述。但少年/成人双重视角背后的情感被剥离,儿童视角仅代表时态的回溯,并未展现出以自我为中心的随意言说,更感受不到属于孩子的天真与纯净;成人视角将读者从回忆拉回现实,更清晰完整地呈现故事全貌,体现作者的态度和情感指向。

“90后”作家大多借助童年经验,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缩短与读者的情感距离,增强小说的真实感,又通过非固定叙事视角投射出回避现实的生活态度。

二、隐喻与哲理的建构

“90后”作家由形式向内容探索,实现了短篇小说的艺术革命。作者将平实的现实撕裂,建构了脱离人们所熟知的国家、民族、社会的异质空间。“90后”作家并没有沿袭之前的科幻书写,着眼于国家层面,即历史政治预言或进行政治潜意识的探索,而是更多“在一个看似荒诞不羁的情境里,展现出一个前所未闻的,但又自成一格的知识论新构造”。

“90后”作家修新羽2013年出版的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收录了多篇带有科幻色彩的短篇小说。小说内容包含战争、科技、人性、死亡等宏大科幻元素,与日常生活的距离看似很遥远,但又具有震撼心灵的现实意义。如小说《蓝溪之水》中,矿工们在一颗蔚蓝的星球上开采出无穷无尽的蓝宝石,爱德华发现,他的同事约翰也已经变成了一块蓝宝石。这时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被开采了几十年之后,这座星球的蓝晶矿藏依然没有枯竭……而他们也依旧有工作可做”。得知“秘密”后,爱德华选择自杀。又如《死于荣耀之夜》,百米运动员为了提高身体极限而滥用药物,最终在对决之夜更新运动记录的同时丧失生命。作者对科技发达的后果进行人性层面的文学反思,人性的悖谬、情感的扭曲是文学创作需要直面的永恒问题,它们在新的时代有新的表现。在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90后”作家笔下的悲剧故事引人深思:科学技术真的万能吗?

“90后”作家构建异质空间的同时,设置寓言化的象征符码,构成隐喻。他们熟练地设置意象,表达死亡、梦魇、疏离、自我精神内在的紧张等。路魆在多篇作品中展现对肉身与精神、庸常与超脱、空虚与自由的思考。如小说《圆神》中,“圆神”工业是一个现代化的地狱,在这里可以观看匪夷所思的“生肉表演”:“一块椭圆形的生牛肉在地上爬行,牛肉的‘头部’还切出了两根触须,它像只鼻涕虫一样在缓慢行走。生肉里装上了电极,电极布满了整块肉重要的‘运动肢体’——就是那人为切成的肢体,只要对电极进行近距离遥控在特定部分通电,就可以让生肉未完全死掉的神经抽搐。”同时,表演中出现“人身踢头、头在逃跑”等荒诞场面,“头颅”“肢体”增添小说的象征色彩,也暗示作者渴望实现“灵肉分离”的超脱。

部分“90后”作家汲取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养分,寻找古典文化中的隐喻符号。王棘的小说《驾鹤》讲述了韩老三与仙鹤的离奇经历。自从受伤后,韩老三经常能看到神秘的仙鹤。仙鹤每天晚上都来找他,带他到云上睡觉,并与他约定迟早要带他离开。渐渐地,韩老三性情大变,整日在院子里守着巨大的仙鹤木雕,最终与它一同消失。在中国文化中,鹤是长寿和高雅的象征,也带有死亡隐喻,能把灵魂带到天堂。虽然韩老三身上发生的事情足够奇异与神秘,但作品中弥漫着传统文化意味的逍遥与平静,此为作者对神秘的解构。与以往代际作家相比,“90后”作者展现面对生死的超脱与淡然。死亡并非作者所要表现的全部,神秘背后是对人生未知与不确定的感叹。

“90后”作家站在现实与未来的边界,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筑看似繁复实则简明的哲思隐喻,思考人类与文明何去何从的宏观时代命题。

三、图像化技巧的应用

改革开放以来,各种文化、思想前所未有地高度活跃,借助电视、游戏等新兴休闲娱乐载体,潜移默化地影响着“90后”的思想和审美方式。近年来,视觉媒介高速发展,形形色色的图像、视频一定程度上代替了单一的文字,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为受众带来视觉盛宴。海德格尔曾预言“世界图像时代”的来临:“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受“图像时代”影响,“90后”作者在小说中大量融入绘画、镜头语言,打破文字禁锢,用文字呈现缤纷鲜明的色彩、唯美生动的场景,分镜头式的书写刺激读者的感官,使作品富有新奇感和冲击力。

对于色彩与光影,“90后”作家注重营造整体氛围,较少进行客观描摹,以求展现诗意的唯美。三三的短篇小说《大厦将崩》就是运用诗化的语言营造了独特的审美意蕴。如对于傍晚夕阳西下的描写:“一些细碎的光悬浮在漆黑乱流之上,像泼洒了一盘橙色的盐,也像黑夜长出了一身不均匀的鳞片。”又如主人公去公安局寻找母亲时看到的景象:“我穿过马路,在一家店铺前稍站一会儿。蓝得发亮的天空温和地铺在头顶,撕碎的云随即洒在其中,缓缓向某一个方向移动。公安局青灰色的大楼驻扎在眼前的陆地上,高处的玻璃反射着方兴未艾的日光,再往前是一面五星红旗,一排伸缩门将普通行人与这幅画面隔离。”运镜式的场景描写,令读者仿佛置身于现场,深度感受清新与唯美。

“90后”作家大多即将或刚刚步入而立之年,由于年龄原因,相对于以往代际的作家,他们在生活中很少直接经历死亡和血腥。图像化叙事中,“90后”作家穿插冷静客观的叙述,显示了“90后”作家对于个体苦难的认识。三三的《大厦将崩》开头即为一段关于葬礼的描写。“不断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黑纱、打结的白腰带、尚未干涸的哭腔,凭借这些清晰的暗示,葬礼应有的沉痛被完好地形式化。”主人公克制而冷静地叙述着父亲的死,俨然是一个不相关的人诉说着习以为常的事。“父亲死于心肌梗塞,死神的蒺藜贯通他全身总共不过十分钟。救护车与警车相继抵达我们的小房子,母亲抓着医护人员的手,把心脏电击器按在父亲胸口,一切显然无济于事,父亲瞳孔已经散开,就像一卷迅速舒展的积雨云。”对于母亲的悲伤,主人公毫不在意,在自述中将当时的情感归结为“恻隐之心”。

“90后”作家的人生中很少直接经历死亡和血腥,死亡于他们而言不是一种悲剧,而是生命的回归、自由的呼唤。庞羽的小说《喜相逢》中,住在文珊六楼的寡老头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没有人发现。收水费的大妈踹开门才发现“他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做着细菌分解运动”。警车带走尸体后,街坊邻居也只是唠叨几句,就各自回家作鸟兽散了。“楼道里还有几个婆婆,从寡老头说到现在的不孝子,再说到国家的养老制度……婆婆们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到各自的家里吃梨子香蕉圣女果了。”没有人真正关心死去的独居老人,也没有人为老人的离开伤心。文珊告诉丈夫夏青,寡老头死了,夏青反问寡老头是谁,妻子告诉他之后他也只说了个“哦”,仿佛死亡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甚至有人从来没注意过寡老头这个人。老头家的电视里永远传出脑白金的广告,连尸体被发现时,“在众人嗯嗯啊啊的感慨中,寡老头卧室里的电视机没心肝地唱着‘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广告是一种讽刺,反衬空巢老人的极度悲凉。不同于余华等作家在叙述中对于生命难掩的悲悯情感,“90后”作家多是冷静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叙述事情,反而使小说读起来更加压抑。

“90后”作家结合具体情节设置分镜头式的转场特效,穿插冷峻克制的叙述,让连续、凝固的画面富有动感,调动人的感官系统,场景的拼接和转换与形象的绘画语言契合,打造视觉画面感。

四、结语

“90后”是张扬个性的一代,也是活在当下的一代。他们的创作脱离常规青春叙事,融合多种文化元素,建构隐喻与哲理,进行文本实验。同时,他们迎合青少年的阅读喜好,给人们耳目一新的感觉和直观的视觉冲击,更迎合了市场的需求。场景的拼接和转换与生动形象的绘画语言相契合,使小说给人带来独特的视觉画面感,形成独特的代际写作特色。

(大连理工大学)

作者简介:高瑞晗(1997—),女,辽宁营口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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