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巴占

作者: 阿尼苏

德巴占0

阿尼苏,本名赵文,80后,蒙古族。蒙汉双语创作、翻译。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草原》《作品》《牡丹》《大观》《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当代人》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

十岁那年夏天,我的意识有些混乱,经常分不清上午和下午,昨天和今天。有时,我独自走进校园,呆呆地站在教室门口。我感知不到周围的安静和热闹,直到巡逻的值班老师告诉我今天是周日,我才缓过神来。我的味觉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尝不出咸味和甜味。

我只跟娜仁花说过这个情况。她比我小一岁,在村北小学读三年级。我在村西中心小学读四年级。她和她的额吉住在毕勒古泰山下的土房。那里是一片荒地,离村子有些远,周围没有其他房屋,土房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受伤掉队的孤雁落在山脚。

有一天下午,我领着小黑狗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地上,看到瘦弱的娜仁花戴着草帽背着背篓,穿着长衣长裤,正在用一把比她高出一截的大铁锹挖着什么。我走过去询问。她仰起微圆的脸朝我笑,又低头指着脚下一株叶片灰白的植物,说,我在挖防风呢,这东西晾干泡着喝,能减轻额吉的风湿痛。她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脸色有些发黑,两根马尾辫垂在肩头,大口喘着气,看起来有些无力,但是一双大眼睛闪亮闪亮的。她以前经常抱着作业本站在我家院门外,用这双大眼睛看我在不在家。

那天下午,我帮娜仁花挖出了好几根防风。后来我们去白杨林里的小溪边休息。我跟她说了自己最近的奇怪情况。她猛地咳嗽了好一阵,然后抚着胸口从树荫走到阳光下,说,阿吉,你可能中暑了。我说,怎么会呢,中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说,额吉说过,中暑严重的人会逐渐失去意识。我说,可我的身体没有其他不适。小黑狗走到她身边吐着舌头。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蹲下身抚摸了几下小黑狗的头,咬着嘴唇沉默了。我接着问她,你不热吗?她说,我最近特别怕冷,有一点儿凉就受不了。风吹树叶,她脚下晃动着无数叶片的影子。她问我,阿吉,你坐过火车吗?我说,还没有坐过。她说,额吉说过,如果将来我能考上大学的话,就可以坐火车了。说这话时,她挺直身子望着天空,大眼睛里闪着光。

我接过背篓和铁锹,送娜仁花回家。走到她家院门外,她举起细长的手臂跟我告别。阿吉,这是我们的秘密。我点了点头。

娜仁花说的秘密是指我和她之间特别的交流。那些事情对别人来说不值一提,可在我们看来无比奇妙。我们在毕勒古泰山脚的白杨林里发现了一个泉眼,泉水在树下的草丛中变成了弯弯曲曲的溪流,两边飞舞着无数只蜻蜓和蝴蝶。后来这条溪流成了我们的秘密世界。我们还在土路上看见过刺猬。刺猬时而钻进草丛,时而又钻出来。我们担心它的安危,就把它赶进草丛,见许久没有出来,这才放心地回家。

这些事能成为我和娜仁花的秘密,主要是害怕被那日苏知道。那日苏总背着大人欺负同龄或更小的孩子。我曾经见过他的残忍。有一次,他和两个同伴抓住了一只灰色旱獭。他们先是举起石头砸断了旱獭的后腿,再故意放开,等旱獭快要钻进洞口时,那日苏狞笑着挥动铁锹砍了下去,旱獭从腰部被切成两截,临死前还拼命扑向洞口,用半截身体徒劳地刨了几下土,就断气了。那日苏掏出弹弓,对着旱獭的头部射击。鲜红的血浸湿了松软的黑土和绿草。空旷的草地上回荡着三个男孩的笑声。

这个场景让我做了好长时间的噩梦。

而那年夏天,我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反常的状况。我莫名其妙地不再害怕河水。某个黄昏,我扎进村东边的一条河里,不仅一下子学会了漂浮,还能在水里憋很长时间的气。我能直视中午的太阳,能一口气跑很远的路,还能爬上十几米高的树。

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自己长了鱼鳞、马蹄和鸟翅。我在课本上画了很多在天空中游泳的鱼、长出翅膀的马和会说话的鸟。这些画已经完全盖住了铅印的文字。班主任问我,为什么画这些?我无法描述现实和梦境里的场景,直觉告诉我,这些事不能说出来。

班主任拉着我的手,对额吉说,让孩子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吧。额吉抚摸着我的头问,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摇头不说话。额吉和班主任聊了很长时间,我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白云。班主任走后,额吉问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哭了呢?我疑惑地说,我没有哭啊。当额吉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流泪了。

阿爸经常骑摩托车下乡,额吉忙着放牛,整个白天我除了上学,就是跟爷爷和小黑狗在一起。

有一天黄昏时分,额吉还没有回来,爷爷拄拐慢慢走出院门,我赶紧跑过去,把爷爷扶到门口的大树下。爷爷摸摸我的头说,爷爷要去德巴占啦。我问,德巴占是什么地方,在哪儿?爷爷抬起头,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说,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在一个极遥远的地方。我说,那只有坐火车才能去了。爷爷笑了,慈爱地说,善良的人都能去德巴占。我说,那日苏和他阿爸、阿吉一定去不了德巴占,那日苏总是残忍地杀害小动物,他阿爸也曾用皮鞭活活抽死了一匹老马……听说,他阿吉也总是偷东西。爷爷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那声音像微风一样轻柔,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我想把那日苏欺负我的事情偷偷告诉爷爷,可是爷爷不知何时倚着大树睡着了。小黑狗不安地围着爷爷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天晚上,阿爸骑着摩托车回来,匆忙召集了好些亲戚。第二天凌晨,天没有亮,草尖上还挂着露珠儿,阿爸把牛车套在最老的一头黑牛身上,然后把爷爷躺放在车上。爷爷的身体被洁白的毡子包裹着。阿爸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牛车,后面跟着十几个人和小黑狗,向西方广阔的草原走去。我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说话声和哭声,只听到牛蹄下的沙沙声、牛车的吱嘎声和小黑狗吐舌的声音。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后面的人们逐渐地停止了脚步,最后只剩下阿爸、我和小黑狗。太阳升起来,远方出现了群山。那些山在清晨的薄雾中不真实地晃动着。阿爸放开了黑牛。牛车继续有节奏地向群山走去……

爷爷走后,我回学校上学。尽管我在各方面表现出正常的样子,但还是能感受到从脑海深处不时涌动而来的一些莫名的思绪,但我隐藏得很好,不轻易表现出来。我的脸上始终挂着沉默的表情。我眼前的一切变得缓慢。有时燕子从教室的后窗飞进来,再从南窗飞出去,我能数清燕子扇动翅膀的次数。有时阳光照进教室,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慢慢掉落的粉尘。我的注意力被这些细微的事物吸引着。

放学路上,那日苏带着两个同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我在家休养前的某个周末的黄昏,与小黑狗在河边玩耍的时候,那日苏三人领着大黄狗出现在我眼前。在这之前,他们经常将我逼到河边,让我举起书包站着不动。然后,他们拉开距离,一人掏出一个弹弓开始射击我头顶的书包。小石子儿噗噗地打在书包上,有几次打在我的手上。每次射击完,那日苏会恶狠狠地说,你敢告诉别人,我就射你脑门。他凶狠的眼神吓到了我,我闭紧了嘴巴。

而那次,那日苏放开了狗绳。大黄狗竖起耳朵张着大嘴向我扑来,小黑狗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两条狗撕咬在一起。这时,他们三人开始追我,我沿着河边拼命地跑。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我闭上眼睛跳进了河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不敢下水的我,竟然浮在水面,顺流游去。等我从浅流上岸时,河两边空空荡荡。

我沿着河边寻找小黑狗。它倒在草地上,身受重伤,后腿差点儿被咬断,撕裂的皮毛下血肉模糊。我含着眼泪抱着小黑狗回家,它在我怀里不停地哆嗦。额吉往小黑狗的伤口处敷上白糖,又用白布缠住。那几天,小黑狗一直趴在炕下的软垫上,就连哀号声都很微弱。我和额吉担心它挺不过去。但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它神奇地站了起来,而且缓缓地摇起了尾巴。它虽然暂时无法跟着我跑,我心里却充满了欢悦。

几天后,我依照额吉的嘱咐,去给娜仁花家送牛奶和奶豆腐。那天刚下过雨,我和娜仁花想去看看泉水。可没想到我们在树林里遇到了那日苏三人。那日苏得意地说,这次你跑不掉了。他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欺负我,便拍打着一棵大树,用手指着树顶说,如果你敢爬到最上面的树梢上就放过你。

我和娜仁花想转身走开。但那日苏一把抓住娜仁花瘦弱的手臂,跟我说,你要是不爬上去,我就让她举书包。

一股恨意冲到了头顶,我真想给那日苏的脸上来一拳,可是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被活活砍成两截的旱獭和鲜血淋漓的小黑狗。我手心里冒冷汗,捏紧的拳头松开了。我咬着牙开始爬树。我一根接一根地攀着树枝往上爬。他们边笑边拿弹弓对着我的脚射击。娜仁花焦急地哭起来。当我勾住最高的那根树枝时,那日苏害怕了,从下面喊,行了行了,下来吧。我像没听见一样,我的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仿佛真的长出了一双翅膀。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恐惧。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我拽着树枝左摇右摆。我看到了远处的风景,那里是爷爷消失的群山。一时间,我忘记了树下的一切。

过了许久,我听到娜仁花的喊声,阿吉,他们走了。我低下头,看到树下只有一个小黑点,是娜仁花。下来后,娜仁花问,阿吉,那么高的树顶,你不怕吗?我说,我刚才看到了特别美的地方。娜仁花问,在哪里?我指着爷爷消失的方向说,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娜仁花说,那我们将来坐火车去。我说,好,这是我们的秘密。娜仁花用力点了点头,她擦掉了眼泪,大大的眼睛里闪出热切的光。

那天傍晚,额吉抚摸着倒下的一头小牛犊流泪。额吉说,挺不过去了。小牛犊不停地抽搐着,淌出的泪水就像树林里的溪流。额吉擦拭着小牛犊的眼泪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额吉一边抚摸着小牛犊的后背,一边哼起温柔低沉的调子。

小牛犊在牛棚后面的菜园里停止了抽搐。隔着一堵墙,传来母牛的叫声。我抱紧了小黑狗。

那日苏三人依旧跟着我。

以前,一到周日,他们就让我带着写完的作业本到教室门口等待。他们很少按照说好的时间来。我渐渐地分不清周日和周一,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奇特的景象。那些白云有时悬在空中休息一阵,然后慢慢飘走。我觉得天地倒过来了。我经常躺在软绵绵的白云上,如同躺在爷爷的背上,我抬头能看到草原和牛群。我一度觉得这不是,梦境,这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世界。直到我耳边传来那日苏的声音,傻站着干啥,快进来。他把我拽进教室。他们将我的作业本传来传去,上面留下一片片黑乎乎的指印。

回到家,我用橡皮把那些黑指印擦净,抖掉一条条黑泥,心里才稍微舒服一些。小黑狗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它有了新的任务,跟着额吉放牛。它没了以前的活泼,更像一个沉着的牧人。它的伤口上长出了更加结实的肌肉。

有一天,我指着远方的群山跟额吉说,那些山在动,像水浪,像云朵,忽远忽近,飘忽不定。额吉抱着我,哼唱了一段没有歌词的旋律,然后说,孩子,你说得没错,那些山真的在动。我问,额吉,你也看到了吗?额吉说,你出生前,在我肚子里时,我骑在马上,你一动,我就觉得世界也在动。随着你长大,我也明白了,时间也从来没有停过,世间万物都在动。小黑狗似乎也听懂了额吉的话,摇了几下尾巴。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额吉,我将来也会像爷爷一样去德巴占吗?额吉没有回答,抱紧我继续哼唱温柔的旋律……

我的意识不仅混乱,而且模糊了。我只知道那日苏三人还在跟着我,却回想不出,我刚才是从学校放学出来的,还是从某个草地或某片树林里走出来的。我只知道自己正向着回家的方向走着,有时在梦里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着走着,我走过了秋天,走到了冬天。娜仁花已在中心小学读书。放学后,我们常结伴回家。我先送她,再回自己家。这件事被那日苏说得不堪入耳,尽管班里除了他的两个跟班以外,没人理会这些。但我和娜仁花都有被侮辱的感觉。后来我们各走各的,只在周末偶尔在我家里一起看书学习,或去树林发现一些稀有的景物。那个泉眼还在冒着水,小溪流被落叶覆盖,渐渐结了冰霜。

娜仁花的咳嗽愈加频繁了,而且伴着沉重的粗气,每次咳嗽的时候整个人快要散架了似的,脸色也越来越暗淡。额吉经常让我给娜仁花家送去食物和衣服。额吉长叹一声,说,真是一对苦命的母女啊!我顺着额吉的目光望向毕勒古泰山脚,其实那里不远,一会儿就能走过去,但有时又很远,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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