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咏怀诗五首》之思想探析

作者: 吴红景

支遁,字道林,东晋著名高僧,精通佛教般若学,玄学方面也颇有成就。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二十收录同时期15位诗人共34首诗,其中支遁诗歌18首,超过其余十几人的诗歌总和,可见支遁诗歌在当时有一定代表性。《咏怀诗五首》作为支遁诗歌的代表作,对研究支遁诗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此,本文从支遁《咏怀诗五首》所呈现的思想入手,分析这种思想在诗歌中的体现以及作者是通过何种外化形式将其表现出来的,进一步探究诗歌思想的成因。

一、独特的“抱朴挥玄”思想

支遁将他对玄学的领悟运用到诗歌中,其玄言诗呈现出异于他人之新色。郗超评价支遁“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支遁对玄学的理解独树一帜,为人称道。《咏怀诗五首》作为其玄言诗的代表作,体现出独特的“抱朴挥玄”思想。“抱朴挥玄”一词源于诗中“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一句,指的是诗人融老庄、玄学而又会佛学的全新思想。

(一)抱朴:老庄思想的诗意呈现

在道家思想中,“朴”被视为未经雕琢原木之状态,“抱朴”是对“朴”的追求和坚守,强调的是坚持质朴、减少私欲、返璞归真。老子提出许多有关“朴”的主张,纵观《老子》全书,“抱朴”已成其想要达到无为而无不为境界的必由之路。庄子则进一步将“抱朴”上升为达到“天人合一”的方法和获得最高境界的途径。老庄思想以“道”作为思想基础,“朴”作为对“道”的体验,是道家美学思想的核心范畴。因此,“抱朴”也就可以看作老庄思想的核心,并视为老庄思想的代名词。支遁在诗中明确表达自己对于老庄文思的欣赏与赞扬:“俯欣质文蔚,仰悲二匠徂。”但斯人已逝,后世之人能做的就是将老庄思想融会贯通,其《咏怀诗五首》中就洋溢着他对老庄思想的体悟与

阐发。

1.追求苟简、逍遥的人生态度

诗人在诗中写道:“重玄在何许,采真游理间。苟简为我养,逍遥使我闲。”诗人先提出问题,想要知道在何处才能领略道之真谛。接着自己回答:那就是在至真境界和世间真理中不断寻找。那具体怎么做才能够采真游理呢?支遁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苟简、逍遥的人生态度。“苟简”出自《庄子·天运》“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一句,为简陋之意,这里则引申为一种生活态度。逍遥本就是庄子思想中的精华,支遁曾对庄子的《逍遥游》作注,提出新的见解,因此这里的逍遥正是诗人对庄子逍遥的运用,强调对身心意志绝对自由的追求。“淡泊为无德,孤哉自有邻。”支遁认为淡泊无为同样可以被别人认可,这也表达了自己追求逍遥而不求外物的人生态度。

2.追求无为而无不为的人生境界

“无为而无不为”,即顺应自然不妄为就能够无所不为。支遁在诗中写道:“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保持心中宁静,去除杂念,也就能够在无欲无求的状态中聆听自然的真谛,获得自然的一切馈赠。“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诗人在此处强调要保持自己的纯真本性和内心,不为外物所诱惑,顺应自然不妄为。而在“宛转元造化,缥瞥邻大象”一句中,诗人则主张面对尘世生活要随顺变化,遵循自然法则,如此也就能够在不经意间获得大道,这同样也是诗人追求无为而无不为境界的一种体现。

(二)挥玄:魏晋玄风的诗意阐发

西晋时期,士人沉迷于玄学思想之中,玄学一度成为当时的显学。至东晋时期,佛教的兴起为玄学注入新的元素。支遁便在这玄释融合的新潮流中一度成为代表人物,其诗中不仅继承和发扬传统玄学,还表现出玄释融合的思想倾向。

“言意之辨”作为魏晋玄学的方法论,对玄言诗的表现方式有着指导意义。其中王弼作为集大成者,对言意关系的探讨从言、象、意三者入手,他认为“言”“象”可以尽意,通过“言”可以明确“象”,通过“象”可以最终达至“意”,“言”与“象”是得“意”的手段和工具。王弼对言意关系的这种解释被当时的人们普遍接受,支遁即为其中之一。在玄言诗的创作中,支遁践行着这种思想方法,《咏怀诗五首》即是典型。从“尚想天台峻,彷佛岩阶仰”到“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诗人描写了和风兰林、丹沙翠濑以及高入云霄的山崖、具有灵气的花草树木等一系列美好的景象,而花费大量笔墨描写这些美好的“象”,不过是为了引出所要表达的“意”,即对玄理的思考和“愿投若人踪”的理想。又如诗中“芳泉代甘醴,山果兼时珍”与“修林畅轻迹,石宇庇微身”,这里描写了多种物象,但诗人的意图并不单纯在于突出“芳泉”“山果”等事物本身,而是在于表现对平凡事物的认同与对淡泊无为境界的追求。诗人通过对种种物象的描写来联系到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将描写的重点放在“象”上,但目的却是抒发自己体悟玄思、追求至人之境的“意”。

支遁在诗中还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本无”思想及对佛学思想的阐释。他在诗中写道,世间的事物最终都要“归空无”,但“无”也并不需要悲伤,因为“万殊归一途”。在支遁看来,世间事物并非永恒存在,最终总要归于空无,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本无”立场,这也契合了他“色即为空”的佛学思想。“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静坐冥思,远离物欲,待人世间烦琐的事情离去,便达到了理想的境界。诗人从心灵的角度对“本无”进行描述,认为只有心中空无一物,才能获得重要的体验,这同样是对“本无”的一种认同。在支遁的佛学思想中,不仅主张“色即为空”,还指出“色复异空”,认为色空并非真空,并把色之本体看作神,“独与神明居”便是其佛学思想在诗中的展示。纵观整组诗歌,多处可见支遁玄佛两重思想的交融。

“抱朴”和“挥玄”展示了诗歌思想的不同侧面,但归根结底,“抱朴挥玄”都是作为一个整体来传达诗歌思想,它总结于诗中,也处处体现着诗歌内容,是诗歌思想凝练的概括。

二、多样的呈现方式

诗人通过语言的编排使用使自己的思想或明或暗地现于诗歌之中,不仅体现了语言使用的精妙,还为诗歌增添了思想内涵。这主要体现在诗人将三玄典故和玄学术语融会到诗歌中,以表现对老庄和玄学的体悟,同时还在诗中创设一种虚幻境界,以表现自己的玄思。

(一)运用三玄典故

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许多哲学问题和当时士人清谈的内容都来源于此。支遁在诗中采取两种不同的方式灵活运用三玄典故。一是直接采用三玄原典中的词汇。如“披庄玩太初”一句,“太初”源于《庄子·知北游》“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这里的太初即道之本原。“宛转元造化,缥瞥邻大象”运用了多个三玄典故:“宛转”来自《庄子·天下》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是随顺变化之意;“造化”指“自然”,来自《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大象”,即大道,出于《老子》“执大象,天下往”。二是巧妙化用三玄典故,或采用其中重要的概念。如“损无归昔神”,化用《老子》中“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又如“踟蹰观象物,未始见牛全”,化用了庄子“庖丁解牛”的典故,“毛鳞有所贵,所贵在忘筌”则是对庄子“言不尽意”的化用。在“坤基葩简秀,乾光流易颖”中,“坤”和“乾”都是《周易》中的卦名。

(二)嵌入玄学术语

玄言诗喜用玄学术语表现对玄学的思考,在《咏怀诗五首》中,诗人通过这种方式直观呈现出对玄学的向往与思考,也为诗作增添了许多玄言成分。“中路高韵溢,窈窕钦重玄”一句,“重玄”语出《老子》“玄之又玄”。一开篇,诗人就以“钦重玄”点出了自己对于老庄道家思想的领悟与阐发。紧接着,诗人发问:“重玄在何许?”然后回答:“采真游理间。”连续两句之中,诗人两次使用“重玄”一词,点出自己对于“道”之真谛的思考与领悟。“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一句,“玄思”一词表现出自己端坐时对玄理的思考,引出接下来的各种体悟。而在“罔象掇玄珠”句中,“玄珠”一词出自《庄子·天地》,意为道家形上本体之“道”。在诗中,支遁使用“玄珠”一词,表现的是诗人想在冥想、虚无之境中获取“道”的真谛。“握玄”“玄津”等同样表现出诗人对玄学的认可和追求。

(三)创设玄秘意境

意境的创设往往能够使作品更好地传达出所蕴含的思想,在作品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概括化、象征化的景物描写创设一种虚幻境界,进而引发读者对这种虚幻境界的向往,是《咏怀诗五首》意境营造最大的特点,也是支遁对于玄学方法的一种运用。“泠风洒兰林,管濑奏清响。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丹沙映翠濑,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和风拂过兰林,管濑奏出悦耳清响,高入云霄的山崖孕育有灵气的树木,富含神灵之气的花草也在天地的滋润中生长,红沙映衬绿水,香草散发着清爽气息,高山深涧之中,一处空阔石室十分明朗。这里的每一处景物都十分美好,“中有寻化士”,原来这里正是至人生活的地方。但仔细看来,这些景物又不是现实生活中能够真切见到的地方,而是一种象征性、整体性的景物,诗中“尚想”“仿佛”也恰恰证明了这样美好境界的虚幻性。随着美好虚幻境界的描述完成,“愿投若人踪,高步振策杖”直接写出了诗人对此种境界的向往与对至人境界的追求。总之,诗人在诗歌中营造这种虚幻境界是为了表现自己对逍遥境界的追求,是自己内在思想的外化,通过这种朦胧、虚幻且美好的境界展示,诗人所追求的也显露在人们眼前。

诗人灵活使用三玄典故,使诗中的抱朴思想呈现得更加明显,玄学术语的使用一方面使人直观看到魏晋时期玄学思潮对诗人的影响,另一方面表现出诗人将玄学融会于心发扬于外。诗中独特的意境创设更使诗歌脱去了寻常玄言诗那种枯燥说理的意味,融景物描写于其中,以一种虚幻、玄妙的意境来展示诗人对至人境界的追求,别有一番滋味。

三、思想成因探源

(一)玄释合流的时代之风

《高僧传》记载:“(支遁)以晋太和元年闰四月四日终于所住,春秋五十有三。”由此可推断支遁生于314年,卒于366年。生于西晋末,长于东晋初,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在东晋度过,因此支遁的生活经历和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东晋大环境的影响。东晋这一时期,士族与皇权结合,社会战争动荡不断,酷烈程度非同寻常,思想上继承魏晋以来的玄学传统,并融合此时兴盛的佛学思想,形成了独特的时代风貌。

而自汉末以来,士人寻求精神自由畅谈老庄,形成清议之风,后由品评人物发展为探讨抽象玄理,形成清谈之风。至正始时期,形成以老庄哲学为核心、融会儒家思想的玄学思想,并逐渐成为魏晋时期的主流思想,深刻影响魏晋士人,开启了一个以玄学为主导的时代。至东晋,玄学体现出一种无力感,具体表现为探讨的内容陈旧老套,思想理论上也鲜有突破,玄学发展一度进入瓶颈期。而东晋时期流行的佛教,无疑为玄学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

在此背景下,佛教般若学逐渐渗透到东晋玄学中,当时许多崇尚玄学的士人在研究玄理的同时试图阐释佛理,一些僧人也在精通佛理的基础上精研老庄。越来越多的僧人走出寺庙,去往山水之间加入士人的清谈活动。在士人与僧人的交往中,清谈有了新的内容和思路。正如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所说:“西晋所云名理,不越《老》、《庄》,至于东晋,则支遁、法深、道安、慧远之流,并精佛理,故殷浩、郗超诸人,并承其风……大抵析理之美,超越西晋,而辞藻新奇,言有深致。”与西晋相比,东晋时期清谈的内容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有了新的突破,所得出的结论闪耀着理性新奇的火花,言论上也呈现出突破前人枯燥乏味的趋势。这一时期,具有深厚基础和历史渊源的本土玄学因融入外来佛学思想而充满生机活力,二者相互对照、相互吸收,逐渐形成玄释合流的思潮,玄学也因此在东晋时期迎来最后一次高潮。支遁深谙佛学又精读老庄,在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一跃成为谈玄论佛的主要人物,并成为玄释合流大潮下的典型代表。

(二)支遁个人的经历及思想倾向

东晋时期僧人不拘君臣礼法,与名士十分相投。支遁家世事佛,后又出家,佛学造诣深厚,交游活动也十分广泛。《高僧传》记载:“王洽、刘恢、殷浩、许询、郗超①、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遐、袁彦伯等,并一代名流,皆著尘外之狎。”由此可知,支遁常常与一些玄学家和长于清谈的名士交往。

作为僧人,支遁创“即色义”这一佛学思想,又在“即色义”的影响下,对庄子《逍遥游》作注,提出“逍遥”新意。他的“即色义”指出:“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也就是说,物质非自生,即使呈现出物质现象,也是虚幻的。因而所有物质现象皆为空,但此空又非真空。在此种思想的指引下,可以洞悉世间万物都是短暂而虚幻的,即使现在呈现在人们面前,最后也将化为空无。因此,对待万事万物既要“以色为色”,又不可“为色所色”。要抓住显现在面前的事物,趁它没有消逝之前为我所用,但与此同时要明白,所有的事物终将成为幻影,因此不可被物质所掌控。同时,在支遁看来,也只有人内心空寂,才能神领理通,其“逍遥义”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支遁《逍遥论》指出:“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这里,支遁强调了“至人之心”对于逍遥的重要性,同时主张“物物而不物于物”,将其作为处世原则,认为要把物视为物又不能为物所役使,恰好完美契合了他的“即色义”。由此可见,支遁的佛学思想对其认识事物和理解玄学问题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佛、玄两重之思想又使他的作品呈现出独特的魅力。

总之,玄学思想的盛行和东晋时期特有的玄释融合的思想倾向为支遁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氛围,精通玄佛、与名士交游论道的人生经历及他卓然一新的思想也为诗歌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咏怀诗五首》作为支遁玄言诗的代表作,诗中体现出浓厚的“抱朴挥玄”思想。“抱朴挥玄”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具有双重含义:“抱朴”表现为对老庄质朴逍遥人生态度及无为无不为人生境界的追求;“挥玄”则指诗人在诗中展现的对玄学言意关系的思考,并融入佛学思想。诗人通过化用三玄典故和玄学术语创设虚幻境界,形成一种独特意境,来直观艺术地呈现诗歌思想。这种思想的成因主要是玄释融合的时代风气及支遁的个人经历与独特思想倾向。

注释:

①《正字通》:“郗与郄别。姓源既异,音读各殊,后世因俗书相混,不复分郄、郗为二,郄超为郗超之误。”原文为“郄”,此处已更正。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吴红景(1999—),女,山东菏泽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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