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的表现形式与表现内容赏析

吴文英，号梦窗，现存词341首。他擅长写梦，以梦来显情，这就注定了《梦窗词》在形式和内容上不同于其他词。在《梦窗词》中，梦的形式各式各样，如“残梦”“断梦”“晚梦”“幽梦”等，不一而足。世人对《梦窗词》褒贬迥异。1949年以后数十年出版的文学史和词选，往往认为《梦窗词》“重形式而轻内容”。但文学作品的形式大多是以内容为基础的，要想理解晦涩难懂的《梦窗词》，须得从外部形式入手，以词人营造的梦幻之窗为媒介，通过窗口所呈现的画面去探究其中的深意，如此才能更好地把握词人所抒发的情感。

一、梦幻的窗口

要想准确地理解《梦窗词》，“首先必须注意观察那‘七宝楼台’之上的数不清的‘梦幻的窗口’，注意窗口上闪映出的一幅幅画面，然后才能越过屏障直探‘楼台’之中的奥秘”。吴梦窗所处的时代，国家内外动乱，濒于灭亡，再加上个人情感上的失意和仕途上的不顺，词人对现实感到无比忧心与苦闷，于是只能借梦聊以慰藉。梦窗所写的“梦”是刻意营造的如雾看花、终隔一层的梦幻之境。

（一）凭借想象描绘的梦幻之境

《梦窗词》中含“梦”的词作不在少数，但大多都不是词人直述自己所做的真实之梦，而是通过想象梦中的内容，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不论梦来源于什么、怎么表现出来，其中都蕴藏着做梦之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我们其实可以把词人在词作中想象的画面看成一种梦幻之境，因为它像梦一般虚幻，而且能够映衬出词人内心最深处的情思。

如在《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中，“梦断神州故里”就是词人想象故土未能收复而在梦中呓语的情景，写出了昔日人们的渴望之切，也委婉表现了词人渴求南宋国土统一的迫切念想，念之深切，故形之于梦。再如《琐窗寒·玉兰》，开篇就写词人对恋人容貌的幻想，高洁如神女，美艳堪称倾国倾城。奈何“梦杳南天秋晚”，这一切都是梦一场，无论是昔日恋人还是当初的美好时光，都如梦般不见踪迹。梦窗借咏玉兰怀人，将抽象的情感承载在具体的物象和情境之中，把对恋人的思念之情通过想象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由此便可看出，词人所营造的梦其实就是词人情感的外化。

（二）梦幻型的艺术形式

梦幻型的艺术形式可理解为像梦一般的，碎片式的拼凑、意识流动式的线索和难以捉摸的形象符号。我们做梦，多数时候是梦过无痕，无从追溯。梦窗正是抓住了梦的特点，将它的虚和幻运用于词中。正是因为这样独特的艺术加工，大多数人觉得《梦窗词》晦涩难懂，如隔一层，难以深入。正如沈义父所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1.碎片式的拼凑

梦窗的多数词作在内容上其实是有逻辑的、连续的整体，但在形式上像一幕幕闪映而过的幻灯片，缤彩纷呈。词人常以梦为媒介突破时空，借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如胡适评价梦窗的《琐窗寒·玉兰》：“你看他忽然说蛮腥，忽然说上国……忽然又飞到咸阳去了。”显示出该词在结构上的跳跃性和画面上的不连续性，这也就像梦，由碎片化的画面构成，看似毫无逻辑，其实内在是由词人的情感驱动而成。正因为词人对恋人怀念之深，故而咏花也在咏人：前写女神容貌体态优美，是借以赞美昔日恋人；后写咸阳古道上的悲情离别，是与恋人的不幸分离的哀婉。细细把玩品味，就可领会到该词从头到尾句句有用，前后呼应，虚实相对，一气呵成，并非胡适那般所言是胡乱堆砌。除去在画面上的不连续之外，该词晦涩难懂还因为梦窗大量运用了久远的神话和典故，而且另辟蹊径，取其新意，使人读来费解。

2.意识流动式的线索

意识流式的作品一般是指不按照客观现实的时空顺序或事件发展的过程，而根据作者或人物内心意识活动的逻辑关联起来的作品。读《梦窗词》，读者会发现其“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词人以自身心理感觉上的情绪或情感为意识线索，自由驰骋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情之深处便落于笔端，从而造成作品在结构上的跳跃性和巧妙性，如梦一般神秘而又“隔人在外”，如“有灵气行乎其间”。

试看《梦窗词》中最长的词调《莺啼序·春晚感怀》，该词一共四段240字，分别描写了伤春、怀旧、离别和悼亡四个场景。每一个场景都可为一个独立的片段，但这四个片段却偏偏巧妙地联合在一起，而且深受赞赏。将四个片段粘合得如此巧妙且毫无拼凑捏合之痕迹，主要是内在的情感在起作用。第一段写景伤春，将自己对亡妾的悼念之情融入其中，呈现一片暮春哀感的景象。随后转入叙事，怀念当时在西湖与姬妾的美好日子，叙说在渡口离别的情景，最后转入抒写自己的相思之苦和悼亡之情。四个片段中贯穿着梦窗那种缠绵真挚的深情，使其成为一篇佳作。

3.难以捉摸的形象符号

王国维曾以“映梦窗，凌乱碧”一语来评价《梦窗词》，其实就是指《梦窗词》的意象密丽杂乱，难以捉摸。如《踏莎行·润玉笼绡》短短十句，就多达十几个意象，从“润玉”“檀樱”“榴心”这些意象就可以猜测出这是在描写一位女子的美，但词人为何如此着墨描绘女子的美，临了为何又徒生“秋怨”？对此众说纷纭，原因之一就是该词意象多且密，使人难以明白词人想要表达的真正情感。此外，还因为该词在意象上的隐喻性和象征性。几乎词中的每一个意象都需要进行文化解读，就如“香瘢”这一意象，若作“印痕”而解，就是女子手腕上的印痕因消瘦而褪去。但若作“守宫砂”而解，即暗示了女子新婚不久，贞洁已褪。这种意象的不同解释，成为后人窥探词人内心世界的障碍。因此，要想真正理解《梦窗词》背后的深意，探究其外部的艺术形式必不可少，它也是我们走入《梦窗词》的一个有效窗口。

二、梦中的深情

人皆言《梦窗词》密丽深曲，秾丽夺目，如“七宝楼台”般美轮美奂，炫人眼目。但形式归根结底是为内容服务的，梦窗营造梦幻之窗的目的也是抒发内心缠绵真挚的深情。

（一）忧时伤事的家国情怀

吴文英生于行将覆灭的南宋王朝，国家内外动荡，到处战乱纷争，再加上统治者无所作为、沉于酒色，词人深感焦虑和忧愤，却无可奈何。“位卑未敢忘忧国”，他此生虽未得志于场屋，身在江湖，但其词作中也饱含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担当和家国情怀。

例如《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词人将历史、现实与未来相互交织。“三千年事”是对一代先贤夏禹功绩的追忆与歌颂，睹物思怀，词人看到昔日的禹陵如今仅剩残鸦数点，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国家岌岌可危，山河残破，却只能“无言倦凭秋树”，寄托于想象之景。全篇大量运用典故、神话和想象，由实及虚，一幕幕闪映的画面，不仅暗示了南宋危殆的现实，还饱含了词人无限的悲怆与哀思。

此外，梦窗还巧妙地将个人的离合悲欢与家国情怀相融合，如《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词人重游丰乐楼，抒发的却是伤春之感。可仔细品读会发现，词人看似在伤春，实则在伤己，悲伤自己一生飘零无依，老来迟暮不得志，同时借伤春委婉道出了对南宋不再兴盛、濒临灭亡的沉痛心情。皆言《梦窗词》密丽深曲，情致凄婉，却不知词人内心也有对国家和人民的一片深情。

（二）咏物抒情，将时代的没落与个人情爱的失意相联系

据不完全统计，《梦窗词》中词题直接点明咏物的就将近60首。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曾说：“梦窗是多情之人……一花一木之微，一游一宴之细莫不有一段缠绵之情寓乎其中。”由此便可以推测出，梦窗的咏物词所咏对象范围广且细致入微，有所寄托，可以说达到“无事无物不可咏”的地步。

例如梦窗最有名的咏物词《宴清都·连理海棠》，该词所咏的对象“连理海棠”即双本相连的海棠，它们同根同源，同生共死，是爱情的象征。词人开篇就正面描写连理海棠之美，“芳根兼倚，花梢钿合”，后又道出“锦屏人妒”，侧面烘托人羡花之态。之后宕开一笔，从咏花而转叙人事。一句“人间万感幽单”写尽世间不成连理的有情人的悲哀，其实也是词人在悲叹自己与恋人不幸分离。而后“凭谁为歌长恨”突转到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的悲剧，美人已经香消玉殒，不管如何回忆，历史已成历史，只剩后人的无尽感慨与悲哀。此处词人又从写人转到写事，借这一爱情悲剧暗示了南宋危亡、国君贪恋美色的现实，颇有讽刺意味。全词虽咏物，却突破了对物态的描写，转为写人和事，物态人情，难分彼此。

此外，《梦窗词》中的咏物词还具有浓烈的抒情性和明显的叙事性，如《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词人借咏梅叙说英雄一生的遭际来表明词人对国家不惜人才的慨叹与悲哀，对赵宋王朝的前景渺茫的忧惧之感。杨铁夫笺云：“梦窗词专写怀抱，少及时事，即事寄慨者止此。他词缠绵悱恻，此词独慷慨悲歌，一洗本来面目，乃知文由题生，情由文出，虽梦窗亦不能坚守本色也。”

（三）对昔日恋人的悼念与相思

恋情词在《梦窗词》中占很大比例，如《望江南·三月暮》。夏承焘先生认为：“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词人与这两位姬妾的爱情都以悲剧收场，一位是爱而不能相守，一位是分别后不幸死去。词人心中对她们的无限情思只能汇聚于笔端，以词怀人，读来缠绵悱恻，哀婉情深，真挚动人。

如《浣溪沙》，就是为杭州亡妾所作。词人重游故地，却似梦穿昔日：花径通幽处的大门勾起词人的无限相思，“夕阳”和“燕子”看到此情此景竟也黯然神伤、愁绪万千。一双纤纤玉手拉起帘幕，传来一阵幽香，是梦还是现实，词人无法分清，只能久久伫立，无声落泪。行云遮月，含羞的脸庞遮住泪眼，此时词人已经完全沉浸于梦境抑或幻境之中，错把温暖的春夜当作深秋，凄凉无限。该词“通过构图与造型，使心灵梦幻连续投映到‘梦幻之窗’的景框上”，故而该词之景实为词人情感的外化。“春堕泪”“月含羞”既是将大自然人化的迷离梦幻之景，也写出了词人因离别而吞声忍泣、感动天地的情状。该词将自然之景和词人内心的情感相互交织融合，形成一种游丝缥缈、缠绵往复的神秘感，于梦幻之中道出词人的深情。

三、结语

本文以“梦”为窗，以情析梦，分析了《梦窗词》中几首代表词作，将梦窗在词中所抒发的情感作了大致分类。不论是感时伤事的爱国深情，自拟英雄、渴望为国杀敌的壮志豪情，还是抒写离愁别恨的缱绻柔情，都足以证明《梦窗词》的成就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独特与美艳，隐藏在“梦窗”之下的深情也值得探讨。

（湖南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