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锢的自由

作者: 贺婧庭

石评梅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才女。她的生命如彗星般短促,她的挚友庐隐曾哀叹其在“色香具足的蓓蕾”年华,便“萎谢在萧瑟的秋风里了”。她的文学创作不仅有独特冷艳的色彩,也有一种悲怆的爱情悲剧色彩。本文以她著名的散文《殉尸》为例,分析她对几千年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社会的不满。她认为爱情中的女性应用明察眼光洞悉自我,释放自我情绪,从此不再成为男性的附属品。然而,石评梅心中存在的保守封建主义和禁欲主义却让她在理智与感性之间难以抉择,最终使得她的爱情成了永恒的悲剧。

一、《殉尸》的故事内容及情感背景

《殉尸》延续了石评梅凄美的写作风格,在境界上依旧以美、冷、静为主。这篇散文记录了石评梅在高君宇病房中的心理活动,高君宇抒发对自己爱意的描写以及自己对于是否接受这份感情的犹豫不决。文章的情绪抒发依旧是抑郁和沉闷的,从开头的“在一种潜伏的心情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和“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初步体现她的隐忍内心,到高君宇的告白“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石评梅更加恐惧,她畏惧这份感情是高君宇粉饰自己伤心的工具,她害怕在这段爱情里依旧是高君宇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因此她在内心不断自我挣扎着。

这种自我挣扎的原因有二。第一,她知道高君宇为了自己和有旧式婚约的妻子解除婚约,在他眼中是正所谓“粉碎了束缚自己的桎梏”。这使得石评梅陷入了沉思:男性是否仍然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女人没有拒绝离婚的权利,在成为男性附属品的那几年婚姻中已经没有了自我思考的能力,同样失去了经济自由的能力。而她作为一个有新思想的新时代女性,在这种情况下她显然是不愿释放自己内心对高君宇最原始的爱意的。第二,初恋吴天放的欺骗使得她不再相信爱情。当她意外地站在吴天放房檐前看到了他旧式婚姻的妻子和儿子,她的内心如被撕开了口子般汩汩地淌着鲜血,这种前所未有的痛苦让她开始痛恨吴天放的欺骗与软弱,在之后吴天放不断来信解释的过程中,这种痛苦逐渐演化成愤怒。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一腔热血,四周环以泥泽的冰块,使我的心感到凄寒,感到无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为了寒冷之气候也病了。……我的心应该信仰什么呢?宇宙没有一件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只好求之于空寂。因为空寂是永久不变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在给庐隐的散文《露沙》中她提到:“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这样去做。”这种创伤使得本就在感情上沉溺得更深的石评梅更加有决心成为独身主义者,从而婉拒了高君宇的告白。

二、《殉尸》中的石评梅个人形象分析

从她的传记、散文可以看出,石评梅的父母对她可谓无微不至:父亲石铭虽是个清末举人,曾为清政府效力过,可是他的思想却是前卫的,在当时社会没有要求石评梅裹小脚,也十分疼爱女儿,通过“抓周礼”来尊重女儿自己的喜好;母亲也会在闲暇时刻教石评梅读书,这也使得石评梅从小便饱读诗书。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新式教育,在石评梅的其他众多小说和散文中,她多次将目光投向女性,表示对劳动妇女的同情,通过散文和小说来言说妇女在这个时代的悲惨性;同时抒发自己的情感意识,将自己对于妇女解放出路在何处的思考融入了文学创作中。在这篇散文中,石评梅个人形象的塑造可以分为两种矛盾体:一种是有着被传统礼教侵蚀的心理,感情封闭的传统社会女性;一种是渴望追求自由恋爱,拒绝封建礼教的压迫的新时代女性。当这两种极端的感情形象冲撞,便塑造成了石评梅。

这种矛盾心理的具体体现,可以追溯到石评梅在小说《弃妇》中对表嫂人物形象的塑造。在小说中,表嫂独自一人在家中照看着家常事,等待了十年,为的便是盼着表哥回来。可等来的却是表哥一句冷冰冰的话:“想着解放她的同时也解放我,拯救自己的同时也拯救她。”在当时男性提出的妇女解救论来说,这是给予表嫂自由,事实上只是男性逃避对家庭负责的虚伪托词。受封建文化压抑的表嫂在心理上已经成为表哥的附属品了,她很难在此时自己思考问题,直白面对自己的内心,释放自己的欲望。她的心灵已经被封建腐朽的枷锁封锁住了,因而在表哥离开后选择在绝望之中服毒自杀。

而在《殉尸》一文中,石评梅个人的形象亦是一种处在内心矛盾点的传统与现代相冲突的女性。石评梅支持“恋爱自由”本身合理性的宣传,因此在此之前她并不抗拒与高君宇的交往和相处,交往期间两人情投意合便产生了情愫,此时“恋爱自由”的形式是合理的。但这种所谓形式的自由,其实还是男权社会下的思想产物:当丈夫利用恋爱自由论来抛弃旧妻子时,被封建礼教压抑了数千年的她们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便只能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之中。石评梅害怕成为这类在新思潮影响下被抛弃的妇女,并且一直在思考妇女该如何真正消除依附男性的思想的关注,她认为妇女有了独立意识,才能真正融入新思潮之中。

于是她下定决心成为一个独身主义者,不仅是为了治愈上一段的情伤,更是为了之后妇女有真正独立的人格意志。她在1923年的日记中写道:“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接受他的红叶。”石评梅向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她既然选择了独身志愿,那么就会一直坚持到底。“我们高兴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诚恳地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面对高君宇的告白,她选择独身,尽管高君宇的来信让她坐卧不安,令她感到窒息而又悲戚。

三、《殉尸》中物象分析

在这篇散文之中,四个物象将石评梅的心路历程体现得淋漓尽致:梦境,金戒指、“我”和水淋淋的披头散发的女子。首先是梦境。近代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中提到,梦的产生并非毫无依据,也“并不是和清醒时的生活互相对立的,它必然和生活的其他动作和表现符合一致”。而梦境里这种幽暗环境的营造,说明石评梅此时的内心是孤独与忧愁的,她的孤寂使内心更荒凉、使心灵更凄苦。

若将梦境中出现的物象进行分解,便有“我”、金戒指和水淋淋的披头散发的女子。“我”便是石评梅自己,金戒指则是在现实生活中两人的定情信物。高君宇去商店中买了一对象牙戒指,小一点的送给了石评梅,大的则戴在了自己的手上。“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这也是两人在现实生活中唯一一个共同的信物。高君宇去世后,石评梅的散文《象牙戒指》中提到:“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对于高君宇而言,哪怕是去世,也要将自己对石评梅的爱意保留于胸间。

第三个物象,也就是那在台阶暗雾下跪伏的水淋淋的披头散发的女子,石评梅在给梅隐的信件中也有过解释:“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傍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这与这篇散文里的女子均是对于自己未来命运的一种判断。因为梦境里常常能暴露大脑中的潜意识。若是如此,梦在现实生活中的意义便成为这枚金戒指一旦被“我”所接受,那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就会是将来的“我”。这也说明,石评梅内心深处抗拒的并不是高君宇本身,而是接受了他的感情后走向的悲剧结局。高君宇去世后,她才开始书写自己隐忍的爱意,因而带有一种浓厚的回忆和反思的色彩。这种回忆和反思使得其抒情变得更加缠绵悱恻而又深刻隽永。

四、《殉尸》中的两性情感分析

石评梅认为青年人的唯一养料是爱,因此她的作品集中不乏对自己内心情感的细腻描绘。在她对于爱情的思考里,固然有以个体情感宣泄为中心的新时代意识,但沉淀其中更多的还是传统道德文化。她的感情好似封闭的圆环,她的抒情方式是自给自足的,高君宇去世后,她才敢表达出自己对于他浓烈的爱意。她在高君宇墓前的散文中写道:“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同时,“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模式始终贯穿着石评梅的爱情观。“停了一会儿,他(高君宇)忽然问我:‘世界上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地回答他的。”在她眼中,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让大众对自由恋爱产生认可,唯有彻底抛弃肉欲才能维护爱情的忠贞纯洁。也就是说,自由恋爱只有真正建立在灵魂之上才是被认可的。石评梅的可悲之处却在于,她身为一个人无法完全抛弃自己作为生物的本性,自身产生对异性深深的依恋之情像枷锁束缚着她,她陷入自我内心感性与理性永无止境的斗争之中。同时,石评梅憎恶婚姻对于女性的束缚,厌恶婚姻破坏了两性感情的纯真性,这种心理使得她爱情的悲剧成为必然。

“我的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做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成全理智,则爱情陷于绝境,我又不愿做负义的薄情人。”终于,石评梅心中的那块大石随着高君宇的去世而坠落:“他死了成全了我,我可以有了永久的爱来占领我。”高君宇的离世,使得他对石评梅的爱成了永恒;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我孤独一生的主张”也永不会遭到自己的背叛。所以,在高君宇死后,石评梅“沉迷着天辛的骸骨”,“我宁愿把我的心,把我的爱情,把我的青春,和他一同入葬”。毕竟让石评梅产生憎恶情绪的从来都不是爱情本身,而是那种传统的婚姻。在她眼中,婚姻便是对她自身纯洁性的破坏、对她未来人身自由的束缚,所以她用“殉尸”这种极端的方式给两人永恒却又不完美的爱情烫下了句点。

五、结语

石评梅与高君宇的爱情悲剧始于社会上封建迷信的腐蚀,终于对爱情坚贞的“殉尸”。两人的爱情观并不为主流思想所接受,而她这种近乎禁欲主义的爱情使得她过度克制了身为人应有的欲望,也在不经意间承袭了传统封建的“妇女美德”。或许这种有着传统封建礼教思想和向往灵魂自由的冲突,对她来说是个人的爱情悲剧,而在当时,是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悲剧。

(江西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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