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的异化表达:从《变形记》到《现实一种》

作者: 孙羽 包婷英 庄薏洁

西方经典文学如何在中国文学当中被借鉴、被创造、被转化成中国形式的内容加以呈现,已经成为许多文学家“有默契的探索与实践”。就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作家而言,对于既定艺术形式的反叛与颠覆已然成为一种积极的实验。也可以反过来说,对于西方文学“异”的探索与实验,成就了中国先锋作家的艺术革命,其中最为显著的是卡夫卡超越常规的表达形式,多位中国先锋小说作家都受他影响。余华更是在文章中承认了自己向这位大家取经的事实。受卡夫卡作品的启发,余华向表现主义靠拢,进行了一系列创作技巧的试验,并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表现道路。这种继承与演变,不再仅仅是文化互鉴的历史指称,而是渐渐成为在时代进程中余华自我意志表达的风格确立。

本文从表现主义的角度论述卡夫卡与余华在人性异变书写上的异同。可以说卡夫卡的异化表达是由现实生活上升到形而上的哲学思想,而余华的变异是由现实生活到形而上的哲思然后再回到对于人性批判的方式。二者有殊途同归的表达策略,最终的意义都引向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切体验与关怀。

一、再谈卡夫卡与余华“荒诞表现”

若是要谈论中西作家的文学的继承、借鉴与演化关系,有必要回到作家最根本的创作表现形式与他们的本体精神得以确立的存在方式。曾艳兵曾经在《无家可归的异乡人——卡夫卡的“归属”问题》里说到卡夫卡是现代世界里唯一的“精神裸体者”:“卡夫卡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文学流派……正是因为他自成一体,所以各种‘主义’都从他那里获得了启示,各种流派都从他那里找到了根源,许多当代伟大的作家都将他当作借鉴的榜样。”

正是这种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而“与世隔绝”的极端存在方式,让20世纪的文学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卡夫卡主义”特征。余华作为中国当代“卡夫卡式”的“传承者”,最为显著的“存在样态”则表现为其对人性异变的极端追求,以暴力展现人生的荒诞。

虽然说卡夫卡追求的独立价值很自觉地不为哪一主义或流派左右,但人们还是可以从挤压艺术想象力、通过隐喻和象征手法来传达世界本质真理的表现主义,来探视余华的“卡夫卡精神”继承。余华在卡夫卡所经历的“荒诞”中,开始了他文学观念的解放,构筑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式荒诞书写”。黄云在《析余华对卡夫卡的文学借鉴与变异》中指出:“余华与卡夫卡相遇成就了中国先锋文学与西方文学在时代发展和文学发展的双重背景下的异域精神和文化的契合。”

二、《变形记》与《现实一种》:人性异变的不同表达

(一)卡夫卡的冷漠和余华的暴力

两次世界大战导致西方社会矛盾尖锐,人性的弱点被放大,表现出异化特点,卡夫卡找到一种寓言的形式去启发人们对现实的反思。因此,《变形记》中的卡夫卡是以变形的手段来构建一个匪夷所思的荒诞世界。这个世界正是现实的隐喻与再现。

就这样,格里高尔开始失业在家,过起了甲虫生活。他每天只能爬来爬去,饮食习惯也开始发生变化。虽然格里高尔有着甲虫的生活习惯,但仍然保留着人的思想和意识。

“家”通常作为人赖以生存的单位和人履行义务的根本依据,但《变形记》中的“家”被作家以淡漠的亲情批判。格里高尔因身体的改变而受至亲厌恶,家庭破碎,他同时失去了存在的依据。从这个意义上看,“变形记”怪异而真实地表现了人对于同类甚至至亲的挤压和扭曲。

卡夫卡对社会的异化的审视与表达,到了余华那里,却从另一层面展示了表现主义强调的艺术家的主观自我表现和潜意识的宣泄。例如前期他在《现实一种》与《河边的错误》等小说当中,以极度的暴力色彩渲染了异化社会的荒诞与人性之恶。后期到了《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虽然多了几分温情,却从背面折射出苦难命运的极致推衍,形成反经验的叙事策略。

余华在《现实一种》中写道:“山岗的尸体被捐献给医院,几个医生围在一起对山岗的尸体进行了‘各取所需’的肢解。”余华将集体杀戮安置在同类之间,甚至是有手足情的兄弟子侄之间,人性之恶和极度的暴力充分展现出社会的残酷与荒诞,启发人们反思。

(二)个人的极端与社会的荒诞

人是社会中的人,将荒诞的个人置于荒诞的社会关系之中,反而能够以社会为背景解释个人毫无意义的言行。所谓“人性的异变”大多是以巨大灾难为背景展现的,往往这种环境下人自私自利等弱点能够得到一定体现,但无论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是余华的《现实一种》,都没有选取灾难的宏大主题,而是由一件小事或意外展开,将人置于原本的社会生活之中,以冷酷的旁观态度讲述故事。

《变形记》中所揭露的是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的非人待遇,是人性面对生存的一次尴尬和荒诞的处理态度。当格里高尔最后一次回望自己的母亲时,那饱含柔情与期待的目光与亲人们表现出来的冷漠、厌恶形成鲜明的对比,讽刺着作为“非人”所回归的人性与作为“人”所丢失的人性对比。在余华的作品里,人性异化也是重要主题,读他先锋时期的作品就仿佛走进了一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恶的世界。这个世界一反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个人的极端暴力和社会的冷漠与荒诞。如《现实一种》中兄弟间极端地互相杀戮,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没有一丝正常的反应,完全是没有人性、没有意义的符号,存在就像行尸走肉,死亡本身成为一种常态的存在。

《变形记》展现亲情淡漠,反映了社会问题,无疑是具有一定“真实性”的,主人公格里高尔是社会下层受压迫人民的典型,他不仅受到社会压迫,还受到家人、责任的压迫,苦难让他最终走向了死亡。过多的压力让格里高尔感到无望,他也曾经有过期望,如“把父亲欠老板的债再还掉些,使自己可以少替老板卖几天命”、让妹妹进入音乐学院,但异变让他看到了这个社会的黑暗与虚伪。格里高尔努力工作,为公司谋福利,但秘书主任依旧以为他偷拿了钱财跑路;他很爱家人,竭力履行自己的责任,为家人的幸福四处奔波,但异化暴露了家人虚伪的关怀,他们抛弃亲情、抛弃他。社会畸形的发展加速了人性的扭曲,人们不敢承认的异化,卡夫卡却用小说做了完美的阐释。

《现实一种》有意探讨这些荒诞的暴力行径的源头,分析家庭暴力延伸的荒诞人性,从而引出“冷酷旁观者”的暴力情结,旨在揭示人类生命在暴力面前的脆弱本质。全文充斥着冷冰冰的,血淋淋的,恶狠狠的杀戮,生命如同儿戏一般被随意处置。在这里,伦理、道德、法制、友善、博爱等文明的踪迹消失不见,只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互相残杀。这些荒诞离奇的暴行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而人们这颗丑恶之心随处可寻。在一个合情理的社会,家本应是充满温情互助的港湾,《现实一种》却塑造了一个扭曲变形的如同人间炼狱的家庭,把人异化成由本能、仇恨、暴虐、自私组成的兽类。这种超现实的叙述赤裸裸地表现了“真正的真实”,那就是人性本质的自私。

(三)人性批判的主题之上余华的创新与遗憾

两部小说都采用了真实性与荒诞性相统一的方法来表现小说内容及其深刻的时代含义,两者之间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荒诞性是真实性的表达手段,真实性是荒诞性的最终目的。作品表现的人性之恶绝对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人性普遍性的一个象征。

余华汲取着卡夫卡对于人性的批判这个主题,并且加以极端化和夸张化,用暴力的语言、变形的逻辑和荒诞的人生意义将人性丧失、丑恶颠倒人的常态的思维方式展现出来。余华以异于传统的方式大胆挑战传统文学和思想,在人性的批判中消解了中国传统文学歌颂的人性、人情。在这种从形式到主题全面承续的道路上,余华努力摸索着、前行着。但是,在吸收异域文明的同时,余华的作品也保留着本民族文化的特征。

《变形记》卒章这样写道:

And it was like a confirmation of their new dreams and excellent intentions that at the end of their ride their daughter sprang to her feet first and stretched her young body.(仿佛要证明他们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

令人唏嘘的是,一家人没有为格里高尔的死而伤感,反而像是得到解脱,对未来充满希望。如果说卡夫卡作品之形式的荒诞是非理性对理性的侧面挑战,那么余华作品中表现的荒诞的形式更多的是一种反理性,它是对理性正面的攻击和破坏,是对正常思维活动的剥夺和屠杀。如果说荒诞的形式在卡夫卡的作品里是一个辅助的工具的话,那么在余华的作品里就成了主体。余华的反理性表达异于卡夫卡的非理性,卡夫卡的小说里是变了形的生活形式,但有正常的思维和情感逻辑,而余华的小说世界里展现的是一个血淋淋的屠宰场,扭曲的是思维和情感世界。

余华对卡夫卡的接受并非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以一位中国作家的身份,立足中国文化,借鉴了卡夫卡作品中的非理性因素。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认为,在荒谬且冷酷的社会中,人是痛苦的存在,“如果存在确实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现实一种》使读者意识到生命的虚无和荒诞、人性的扭曲和丑恶,看到了人类精神的荒芜及传统理性的失败,在暴力面前,文明只是一句口号。但是,荒诞的美学意义只有在以肯定性的审美活动作为参照背景时才是可能的,《现实一种》却只写了死亡,没有写希望。卡夫卡在《变形记》中展现了对自我、人类生存价值和意义的困惑与思考。尽管人们看到了人的异化与社会的矛盾,但异化并非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否定形式。人类要想最终摆脱异化的束缚,就需要社会的逐步发展,需要人与各种关系的协调,需要人类的共同努力和不断探索,让人真正成为完整的人。

三、结语

尽管历史背景和文化经历有诸多不同,但受西方文艺启发的中国当代文学家赋予了作品独特的文化和精神内涵,这一过程正反映了不同文明交流互鉴的魅力。其实人类的精神是相通的,都追求真、善、美,不论是卡夫卡的冷漠还是余华的暴力美学当中的人性之恶,反映的都是特定的时代与社会环境中生存的困境。

(盐城师范学院)

基金项目:省级一般项目“2020年江苏省高等学校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202010324044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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