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禅与人性的文学观照

作者: 张岩

《山居七年》是诗人张二冬继《借山而居》之后的作品。一本写终南山山居的小书,文字真实而风趣,图片干净而朴素,思想独立而深刻,文风结合了汪曾祺和蒋勋,素朴真挚,又饱含对生活、生命、存在和当下的观照和深度思考,有着浓郁的佛禅意蕴。

《山居七年》中有两篇写人散文写的都是“永琴”,一个没有时间、数字和长短等概念的老太太,一辈子没有手机、没照过镜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是作者的隔壁邻居。看似闲散的笔调,写的也都是左邻右舍、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佛禅意识和文学精神的相互作用中,张二冬塑造了一个别样的农村妇女形象。她的人性美为生命撑开了巨大的弹性,自然对于永琴的形象刻画也有作者独特的艺术审美尺度。永琴的人性美和形象魅力突出了“仁”“善”“爱”之人性,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人物形象,是对我国女性尤其是传统农村妇女形象的一个丰富和补充。同时,作品主题也是意义隽永且有着浓厚的佛禅思想,甚至可以说体现了《山居七年》的主题意旨。

对人类之爱的追求,对人性情感的表现,对进取精神和牺牲精神的赞颂,对人与大自然和谐优美关系的吟诵,对宽容、宁静、淡泊心态的神往,对人类神圣使命的执着及对忏悔意识的苦恋,这些都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共同关注的主题和境界,在张二冬笔下的“永琴”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佛禅意识与艺术精神的融合。通过“永琴”,读者看到了张二冬对于自我的观照和存在等命题的终极关怀,写人的背后是记录自己的思考,是对困扰着人们的当下和个体生命状态的一种叩问。宗教文化追求的是一种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解释和对人类精神生活的终极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讲,《山居七年》是值得深度思索和解读的,“永琴”这个人物形象也是值得细细体悟的。

一、无相布施的善:“乡里乡党的,能帮就帮”

佛教中,无相布施就是说做了好事,但并不会为了求得好的果报而行善。《金刚经》云:“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无相布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

张二冬笔下的永琴很固执,不爱卫生,然而她又是那样勤快,且天生热心肠,特别乐于助人。“谁家有事,永琴都会去帮忙,铡草喂牛、割麦子、剥玉米,帮着一块儿干。有时候还会给庙里尼姑送野菜,给山下儿子送核桃,村里红事白事的,都能看到她忙活打杂。”“我曾几次劝阻她,别人家的活,不要去忙活,你天天帮别人,你收粮食时,也没见有谁帮你。但永琴不听,一到农忙季,依旧出现在各家地里,起早贪黑。”永琴有很多天经地义的认知,比如下雪了就一定要扫雪,下雨了就一定记得及时把外面的衣服收进来免得被淋湿,土地该翻了就要去翻等,她做这些并不是因为那都是属于她的东西、她的事情,永琴的心里是没有“我”这一执念的,她的善也是真的善,是忘我的大爱。还有,永琴同情弱者无私帮助茹茹出逃,被自己儿子欺负却依然任劳任怨地帮儿子干活,明知自己的柴火不多还要热心去给别人送柴……永琴的“固执”就是如此,“出于那种侠义、本能的善,就像她根植于土地的、互相帮衬的集体劳作习惯——很多人的慷慨都随着时间变化泯灭了,只有她还固执地认为天经地义,不可逆转”。永琴没有物欲和占有欲,别人给她的任何好东西她都能送人,即便是她最爱吃的肉,也经常拿给别人吃。

她的大爱和善还体现在很多地方,比如对小动物的爱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相依为命的境界。作者有次抓了知了给永琴让她喂猫,永琴不能接受,“好好的,是个命嘛”,然后假装手一滑,就把知了放了。这些琐碎的日常点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内心温润、有爱,真挚如孩童的老太太。永琴的慈悲喜舍,爱生护生,珍爱生命,懂得感恩,无怨无恨,无私奉献等品质不正暗合了佛家“不贪不嗔、五戒十善”的真义吗?

对于永琴这种“傻”和“愚”,作者忍不住感叹:“这个来自桃花源的遗民,像一根针,矗立在新时代的旧山村。”读到此,或许我们会恍然大悟为何作者给这篇散文题名“遗风遗民”。永琴真的是愚吗?没有时间观念、没有大小区分、无畏无惧的永琴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世人都笑她痴、笑她傻,其实论拥有的快乐和活的自在,我们都不如她。万物皆有情,源于一双含情的眼睛。正是因为张二冬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有豁达的心胸,有高度的眼光,所以他之于永琴的思考表明了他时时刻刻在对自身和内心进行内省和观照。

无相布施是一种自行化他、难行能行、难忍能忍、难舍能舍的慈悲精神。正如《金刚经》所说:“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正所谓无欲则刚,刚而忘我,忘我者仁爱至极,永琴虽是一农村老太太,但在物质极端贫乏的生活境遇下还能保有真淳温厚善良之心之举,这不正是佛家修行所提倡的慈悲和大爱吗?这也彰显了作者潜心创作,赋文学艺术以重大命题的良苦用心。

二、根植于本能的仁:宽容与心灵救赎

《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七:“云何忍辱?谓由三种行相应知:一、不忿怒;二、不报怨;三、不怀恶。”人性美是指人本真、向善的行为所产生的美感。永琴一个字不识,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的善和仁义是出于本能的真挚,“不积郁,不记仇,遇到什么不开心的,转头就忘光了,就像小孩子一样”,永琴就是这样简单、纯净、厚道、朴实。

村里人看到永琴一个寡妇孤苦伶仃,不但不同情,还经常欺负她,作者看她可怜,经常接济她。但永琴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的世界观里没有可怜的概念,别人欺负她,她转头就忘了。村里要是谁家开工盖房子耕地,永琴绝对是第一个冲在前头,干活比谁都卖力。但即使永琴古道热肠地帮忙,主人家不光没有一句感谢,还拿“连长”这个极具嘲讽意味的外号来调侃她(文中认为这个绰号和她的热心肠有关),而永琴总是不计较、不嗔怒。永琴一个人孤单地住在山上,她的儿子媳妇不孝顺,为了对老太太进行“惩罚”,寒冬里让她去挖又实又硬的地,而挖地仅仅就是为了挖地。作者看到这荒唐至极的惩罚觉得悲愤但又无力,只能夺下永琴的锄头,藏进屋里。

在叙写永琴的仁义和善的同时,作者展示了人性的恶及国民劣根性。比如村里有个人,大家都很讨厌他,但又要敬着他,就是因为怕他心眼小且会记仇,“因此没有了安全感,这才是最讨厌的”。尽管村里人都很清楚永琴家的事和她的处境,“但从来没有人愿意管,而且还会把永琴的经历当作滑稽的事谝闲传”。从这里仿佛看到了祥林嫂的悲辛、孔乙己的无奈和心酸,看到潜藏在古老中国国民心底的劣根性依然顽固地存在着,于是作者发出感慨:“这让人悲观,根植于乡土的宗族伦理、道德秩序,在某些地方,其中良性的一面消失了,最坏的却都保留了下来。”

或许永琴的“愚”是源于她自小所处的极其狭隘单一的环境,但笔者认为,更大程度上是永琴先天的淳厚让她规避了很多所谓社会化经验对个体人的影响,所以才造就了如此独一无二的永琴,造就了她一生如此固执的仁义和善良。莎士比亚说:“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着大地。它赐福于宽容的人,也赐福于被宽容的人。”“宽容是救赎者的美德,被宽容是被救赎者洗心革面的良机。在救赎与被救赎的过程中,人性的光芒会将更多灰暗的心灵照亮。”永琴对于欺负她的人采用宽容、宽恕及救赎的方法,其实也是引导了作者在佛禅意识的文学观照下内省,思考人性。

三、活在当下的爱:重在纯真与感恩

童真也是一个佛教专业用语,《一切经音义》卷五:“童真,是沙弥别名。”孔子在《论语》中写:“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老子理解的童真则是:“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很多修身悟学之人追求“重返童真”,渴望成为有智慧兼有真我的人,这的确是个颇难抵达的境界。人们称文殊菩萨为“文殊童子”,除了文殊菩萨常化身为童子相,其实也是因这称呼包含着人们对其“本真至纯、和乐清净”的崇敬。童真是一种纯洁又不造作的本真状态,它属于自在、真诚的灵魂。这种本真状态不仅存在于孩童身上,在成人身上也可能存在。

在某种程度上,永琴是最接近孩童的人,她心智单纯,喜怒哀乐都溢于言表。很小的事情都可以让她很开心,说个谎都能从她眼神里看出来。文中作者也写了永琴的一些“缺点”和孩童般的性情,如永琴的热情总是不打招呼就来串门或送吃物来,不管你如何拒绝,她总是执拗得要送到才肯罢休,对于永琴认为的“委屈”她总是想哭就哭,从不在意他人。永琴的扫雪、帮作者收衣服、永琴式的“小心机”……这些描写真实动人,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如孩童般透明的老太太,让你在哭笑不得的时候又总会开怀而笑。永琴活得通透而自由,知恩报恩、不积郁、不记恨,不为遥不可及的未来而发愁。

佛教禅宗有一句知名的禅语叫“活在当下”。从某种角度来说,有点类似于“用孩童的视角与当下相处”——没有过去拖住脚步,亦没有未来拉扯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一刻。《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于是,每一天便都是新的一天,所遇到的人和事便可当成第一次接触,生命因此有了一种强烈的、初生的张力。真正的“道”也许可以从永琴身上看到,她的温饱有度,没有多少贪嗔痴的困扰,活在当下,纯朴自然,大概是最接近“道”的境界了吧。

张二冬的笔调素朴如潺潺的自然流淌的溪水,但文字背后是真挚的温情和对人性、存在等命题的深思和反观。比如作者会不时给永琴些零花钱,想着给她送些米面油和木柴,“收音机事件”、送她不锈钢烧水壶、会为她受到的委屈而愤愤不平……表面上保持距离和适当冷漠,其实还是一直暗中关注和照顾这个可爱又孤单辛劳的老太。“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永琴坐在炕头小板凳上,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墙,保持雕塑的姿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着。秋末的山里,夜色如漆,这个孤独的老太太就在这间没有任何声音的小黑屋里,坐在小板凳上,手托着下巴坐着,等困意,等天亮。”“这两年,永琴问我要止疼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只知道总是这儿疼那儿疼,但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老了。”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永琴的善意和关怀,对自我内在世界的反观及对人性和存在等许多命题的深思,作品背后的佛禅意识和所产生的独特美感撞击着读者的心灵,激发了更多的人文情怀。

四、结语

永琴给予读者的启示的确很多,许多人觉得永琴可怜,认为她的日子苦、辛酸。庄子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很多时候,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的当下都没有清醒的认识,又有何资格评价别人的生活呢?艺术的存在,主要因为观者有着发现艺术的眼睛。其实生命意义的存在,也在于一颗能感悟的心灵。在张二冬的眼里,永琴的生活竟也是一种禅意,简单、随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没人有资格可怜一个无畏时间、无忧无虑、什么都可以送、可以放声大哭捶地大笑……不记得自己年龄、不知道自己长相的老太太,她才是最高维度的存在。”以佛禅意识和高度去看,张二冬认为尽管自己看很多人都是带着悲悯的心,但看永琴时却是坦然的,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永琴给予自己菩萨般的唤醒和感召吧。

(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张岩(1978—),女,江苏徐州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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