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响秋夜的诗篇
作者: 刘盟 乔晓慧在我国古代诗歌中有大量的自然景物,它们经过不断地演变发展成为诗歌中的意象,寄托了丰富的情感,凝聚了深厚的文化意蕴,蟋蟀就是其中之一。先秦时期的《诗经》《楚辞》是我国诗歌的两大源头,这个时期蟋蟀就已经在诗歌中吟唱。从《诗经》到《楚辞》,蟋蟀具有不同的内蕴,经历了物象到意象的演变,为后世诗歌中蟋蟀意象的定型奠定了基础。蟋蟀意象的演变也与人们时光意识的觉醒、诗人情感的抒发及蟋蟀自身的性状等因素紧密相关。
对时光的慨叹、对生命的讴歌是我国诗歌的重要主题之一,蟋蟀是诗人慨叹讴歌的一个重要意象。意象的形成是诗人将主观感情寄托于外物,物我融合的结果。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比,意象是诗歌用于表达情感并与读者沟通的主要途径。蟋蟀作为诗歌的意象之一,几千年来尽职地传达着诗人附加给它的丰富的情感。
一、《诗经》中的蟋蟀
《诗经》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再现了周王朝的社会生活的图景。《诗经》中包含了大量的鸟兽草木虫鱼等自然物象。近现代很多学者从意象的角度对《诗经》进行研究,如闻一多先生的《说鱼》。蟋蟀也是《诗经》中出现的众多自然物象之一,下文将以《豳风·七月》和《唐风·蟋蟀》为例来分析蟋蟀的意象。
《豳风·七月》展现了劳动人民一年四季艰辛的劳动生活,这首诗按照农事活动的先后顺序,用赋的手法,逐月进行叙述:“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农耕社会中,细心的人们观察到不同物种的活动时间不同,甚至同一动物在不同时间的活动地点方式也不同。《诗集传》云:“斯螽、莎鸡、蟋蟀,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是讲随着时间的推移蟋蟀活动位置的变化,即七月蟋蟀在田野,八月来到屋檐下,九月进门口,十月钻进床下。由此可见,《豳风·七月》中的蟋蟀只是时间的标志,通过蟋蟀的活动来展现时间的迁移。
而在《唐风·蟋蟀》中,蟋蟀意象则贯穿全篇:“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此诗意在劝谏人们惜时勤勉,三章均以蟋蟀起兴,因“蟋蟀在堂”而感慨一年将尽。此诗与《豳风·七月》中“九月在户”时间相仿,同是“岁聿其莫”。起兴就是触物以起情,诗人对自然物象的细微变化有所触发、有动于心,于是将其写入诗中,诗人的情感就随着物象笼罩全诗。早在南朝时期刘勰就提出著名的“比显兴隐”说,兴的手法使意象的内涵更为委婉含蓄。意象虽小,其寄寓含义却可以十分丰富,更具有包容性,这也是蟋蟀意象的内涵不断丰富的内在原因。这首诗中,诗人通过对蟋蟀的位置变化的观察,觉察到时光促迫,进而劝诫珍惜时光及时行乐,但又不可过度欢娱,保持一颗勤勉的心。
古人常用候虫因气候变化而产生的变化来表现时间的迁移、季节的更替,如在《豳风·七月》《唐风·蟋蟀》这两首诗中,作者就是通过描写蟋蟀活动位置的迁移来体现季节变化。因为传统中国社会是早熟的农业社会,人与自然中的鸟、兽、虫、鱼息息相关、密不可分,自然物象的变化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引发人们情绪的波动,从而成为诗人咏叹的心理发生机制。《诗经》中的一些物象超越了客观事物的存在,被人们赋予了主观情感,成为诗歌中独特的动物意象。蟋蟀,这只小小的昆虫,渗透了诗人内心的观照,活跃在我国古代诗歌中,笼罩上一层感叹时光的色彩,引起了后世诗人情感的共鸣。
《豳风·七月》《唐风·蟋蟀》中的蟋蟀作为时间的标志足以说明早期人类时间意识的觉醒。正是因为对时间的敏感,人们才会因时光流逝而惜春悲秋,感叹壮志难酬,人们才会因昔日不再而伤离恨别,呼吁及时行乐。这也是蟋蟀意象的内涵在诗词中不断丰富发展的情感基础。章学诚谈意象时说“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如果说《诗经》中出现的蟋蟀只是代表时间的物象,是“天地自然之象”,那么蟋蟀在《楚辞》中则更增添悲秋气息,是“人心营构之象”,也使诗歌中的蟋蟀意象与悲秋意识紧密相连。
二、《楚辞》中的蟋蟀
《楚辞》上承《诗经》下启汉赋,独特的楚地文化孕育出和《诗经》风格相异的诗歌形式。在《湘夫人》中屈原感叹“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九辩》中宋玉同样因秋天的萧肃而心生悲怆:“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岁华摇落,美人迟暮极易引发诗人的慨叹,“悲秋”模式由此固定下来。“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淡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蟋蟀意象在宋玉悲秋的代表作《九辩》中出现2次,悲秋意识与蟋蟀意象不断融合。
宋玉的生平众说纷纭,但大体上他出身寒微,在仕途上颇不得志。孤独的夜晚,诗人难眠,千百忧思涌上心房:人过中年,但依旧一事无成;思念君王,却终遭疏远遗忘;身在异乡,又不知何时是归期,无尽的夜,如无尽的深渊,到处充满惆怅……此刻,那蟋蟀的鸣叫在他听来带着丝丝的哀伤与凄凉,似乎是它叫老了岁月,叫出了感伤。
蟋蟀意象虽出现在诗人宋玉的作品中,但从屈原开始就已经为蟋蟀内涵的丰富做了铺垫。屈原作为我国历史上的伟大诗人,他影响后人的不仅有他遗世独立、锲而不舍的精神,更有他那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对有限时间的珍视。“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读出对生命促迫的感慨与功业难成的悲叹。秋风萧瑟,落叶纷纷,万物生命将尽,处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觉察到自己的生命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枯萎”。与其说诗人在悲秋,不如说是诗人从季节轮回中看到自己生命的消逝,从花草的荣枯中看到时光的一去不复返以及生命的盛衰。
宋玉《九辩》的书写方式明显受《离骚》的影响,它延续了屈原的抒情传统,将个人的身世之感和对家国命运的关怀联系在一起,又融入秋景秋物、秋声秋色,形成悲愤深沉的风格特征。情与景融、思与境谐,形成物我浑融的和谐整体。《九辩》中极力渲染秋天的肃杀与凄凉:冰凉的露水降落在百草之上,一时间桐楸树都纷纷叶凋丧,昭昭白日离人远去,进入暗夜,黯淡无光的叶子,形体消磨、郁积着病伤的秃树梢……诗人将自己的复杂的情绪融入秋季,抒发郁郁不得志的愁苦,“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将萧瑟的秋季与惆怅失意、冷落孤寂的情感完美融合,令人震撼!在作品中,万物都覆盖上了悲凉的色彩。诗中各种意象都烘托了“悲”的氛围:无声的蝉是困守寂寞,叽叽喳喳的鹍鸡是在悲鸣,而蟋蟀那时断时续略带凄凉的鸣叫,则引发了诗人的幽情。这里,蟋蟀的鸣叫被赋予了人的情感,既是感伤光阴的易逝,也是感伤现实的凄苦,在诗人的吟咏中,蟋蟀的意与象进一步融合。
从艺术手法上说,宋玉也继承了屈原诗歌象征化的手法。以《离骚》为例,屈原营造了一个以“香草美人”为系统的神话世界,作品中的每种动植物都添加了一层主观色彩,使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具有丰富的内涵。例如,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经序》中所说:“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虽未提及蟋蟀,但为蟋蟀意象的形成提供技术支持。同样,在《九辩》中,诗人也采用大量物象来表达情感,如燕、蝉、鹍鸡、凫等,这些物象也因此而具有丰富的内涵。诗人宋玉将蟋蟀的性状与时光之嗟和悲秋意识结合在一起,使蟋蟀成为诗歌中独具特色的意象。后世读者在欣赏这类作品时,将蟋蟀意象加以还原,那淡淡的忧伤与失意就会笼罩心头。
三、蟋蟀意象形成的原因
蟋蟀意象与悲秋意识、对时光的慨叹、对生命的讴歌的结合也并非偶然,有其内在原因。
首先,秋季与诗人情感的契合。意象的形成过程是诗人裁剪物象,进行艺术加工的过程,“延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就是说,诗人能够获得具有生命力的审美潜能的意象,源自诗人的“物感”。蟋蟀多活动在秋夜,秋天预示一年将尽,夜晚则是预示一天将尽,秋天万木凋零,夜晚则万物将息。秋夜这样特殊的时间点很容易引起敏感的诗人对时光、生命的感慨。“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与秋、昼与夜对应着生命的惨与舒,物象的变化很容易引起人们情绪的变化,于是诗人就把对时间的敏感和对生命的感慨凝成诗篇。因而蟋蟀作为秋天的宠儿、夜虫的代表,自然会与对生命的悲叹紧紧相连。
其次,与蟋蟀的鸣叫特点有关。晚秋时节,蟋蟀叫声由清亮变得无力微颤,就像受寒冷天气的影响而声音凄凉,同时又时断时续给人如泣如诉之感。在古诗文中,不乏因声音的融入使文章更立体更生动的例子,如“僧敲月下门”“莫听穿林打叶声”“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等,这些句子中的声音之美,都是自身意象所包含的。刘勰认为,意象除了传写其形,也可以有打动人的声音效果。例如,“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句中叠字的使用从形、色、声、状等方面表现意象。晚秋时分,大地一片萧瑟,再没有春天的勃勃生机与夏天的郁郁葱葱,秋风吹过,凉气逼人,此时,蟋蟀的鸣叫更会给人一种苍凉之感,就如何其芳《秋天》中所说“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因此蟋蟀的鸣叫更加剧了悲秋情绪,增添了作品的审美力度及情感的感染力。同时,蟋蟀鸣叫多在秋夜,晚上相对安静,对蟋蟀的低吟就有凸显作用,呈现出与白昼不同的听感。曹组的《品令》写道:“促织儿、声响虽不大,敢教贤、睡不着。”静静的夜晚,那蛩吟虽时隐时现但已让辗转难眠的人们愁苦难耐。
再次,蟋蟀分布地域广。蟋蟀生存能力很强,分布地域广泛,全国各地几乎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几乎每个人的成长历程中都接触过蟋蟀。正是由于人们对蟋蟀的熟悉,它的声音会随着季节的到来时时响于耳畔。蟋蟀的吟声就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普通人的生活、情感也会不断与蟋蟀联系、纠缠在一起。
四、结语
随着时光的推移,人们将越来越多的情感倾注于蟋蟀,蟋蟀意象也随之不断丰富发展,如袁行霈先生所说:“中国诗歌艺术的发展,从一个侧面看来,就是自然景物不断意象化的过程。”小小的蟋蟀不论是被称作“蜻蛚”“促织”“懒妇”“吟蛩”,还是被称作“寒蛩”,都在尽职地传达着诗人凝聚给它的丰富情感。《东城高且长》中的“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借蟋蟀表达时光穹急、生命短促;柳永的“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借蟋蟀表现诗人的相思离愁;岳飞《小重山》中的“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借蟋蟀表达光阴飞逝、壮志难酬……在现代诗歌中依旧有蟋蟀的身影,余光中的《蟋蟀吟》、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等就是著名的例子,这只小小的昆虫不断凝聚诗人新的情感,而这一切都是由先秦时期那只带着泥土气息的朴实的蟋蟀发展而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居住在钢筋水泥之中的我们依然要保持对生命的敏感,时常听听远古时期蟋蟀如泣如诉的低吟。
(安阳学院)
作者简介:刘盟(1991—),女,河南焦作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