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投降情节的叙事意义
作者: 高振凯
《三国演义》的情节主要由战争构成,而投降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重要情节,经历多次战役的投降者身上也蕴含着复杂的文化意义。但是,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表现出对降者和投降行为相对宽容的态度。因此,本文将从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读者接受理论和写作角度三个维度出发对投降情节进行分析,探究投降情节作为独立结构对推动文本发展、刻画人物、丰富情节的作用,以及在“拥刘反曹”正统观念影响下读者期待的体现,探究其在叙事学上的意义。
一、研究背景
《三国演义》是中国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内容以描写战争为主。作者罗贯中以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的历史为背景,“依史以演义”,用艺术的创作手段重现了云谲波诡的乱世面貌。其中,战争是作者的主要描写对象,军事实力的此消彼长,人物的命运、性格等方面的内容都由此展现。
战争是人的战争,《三国演义》塑造了一大批典型的武将、谋臣等形象。直到今天,人们还在研究书中的许多人物,但大都局限于研究主要人物的“宏大叙事”。其实,书中的投降人物作为特殊的人物群体,值得仔细琢磨。书中描写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战役,“其时间之长、次数之多,形式之多样、规模之宏大,在世界文学史中是罕见的”。每一场战役胜利的背后,除了武将谋士的光鲜亮丽,也有被俘者的无奈心酸。一个个降者组成的人物群体是书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们的一举一动影响着整个战局的走向,许多投降将领对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和故事情节的推动起到了重要作用。《三国演义》中描写了大量投降行为,其中,关羽的投降是书中描写篇幅最长、内容最为复杂、意味最丰富的情节。关羽作为刘备阵营的核心成员之一,他的身份和行为之间的巨大反差将“不忠不义”表现到极致,与此同时,反倒奠定了他“义绝”的形象基础,所以关羽投降行为的复杂性值得深入研究。本文试图从投降情节入手,分析投降情节在叙事文本中的意义。
二、投降的概念界定
分析投降情节在叙事文本中的意义之前,应区分“投降”和“投靠”二者之间的关系。《说文解字》中说“夅”字:“服也。从夂㐄。相承不敢竝也。上从夂。下从反夂。相承不敢竝,夅服之意也。凡降服字当作此。降行而夅废矣。”意思是说,投降指的是事实双方因实力差距而存在的一种不平等的上下级关系,降服之后,则属于同一势力。而“投靠”则不然,虽然也存在着双方实力的不平等,但表面上来看,双方则是平等、并行的。比如,在群雄割据时期,刘备因无实力而被迫辗转于多方势力之间,虽寄人篱下,也替人出力,但依旧是区别于投降者的另一股势力,这被称为“投靠”。所以本文所探讨的投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将、谋士等因种种原因而变换阵营的做法。
三、投降情节的叙事意义
(一)投降情节的结构意义
情节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如果说《三国演义》是以魏蜀吴兴亡的情节为主线的叙事文本,那么投降情节便是最佳支线。虽然投降情节散落在各个角落,但是从宏观上看,这个“配角”实际上自成一体,形成一个独特的结构,推进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人物的描写以及作者态度的表达。结构主义学家皮亚杰认为,结构包括整体性概念、转换概念、自我调节概念三个概念。整体性是指组成元素按规律有机排列成一体,各元素在整体中的性质不同于它在单独时或在其他结构内时的性质。一次投降行为的完成是由投降者、投降原因、受降者三个要素组成,缺少任何一个要素,投降行为就不能成立。转换概念是指结构的部件在一定规则下有互换或改变的可能性。书中描写了几十次投降行为,这三个要素各不相同,而且诈降计的存在也使整个结构更加灵活。自我调节指的是结构相对的封闭和独立,投降行为大多是秘密的,是战场上的瞬间行为。虽然投降的种类多种多样,但是整个结构比较独立,论证了投降情节的结构性。再以关羽投降为例,运用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来看投降情节的结构意义。
如图1所示,在格雷马斯看来,“故事起源于X与反X之间的对立,但在故事进程中又引入了新的因素,从而又有了非X和非反X”,当这些方面因素完全展开,故事也随之完成。
在《三国演义》中,衣带诏泄露,董承被杀,是曹操讨伐刘备的最好时机和借口。刘备向袁绍求救不得,八路大军杀向小沛,刘备只得奔赴青州投靠袁绍。下邳的关羽孤立无援,且要保护刘备妻小,才有了后来的投降情节。横向来看,曹操和刘备的对立是故事的起源,关羽和袁绍的故事皆由此引出。关羽和袁绍的对立在于,关羽降曹之后曾为操立功,斩了袁绍大将颜良和文丑。纵向来看,关羽投靠曹操,二者成为互相帮助的关系。反观刘备投靠袁绍,起因是袁绍曾许诺刘备若是有难可来投他,并且袁绍对刘备的态度很好,所以,二者也是相互帮助的关系。对角来看,关羽和刘备是矛盾的,曹操和袁绍也是矛盾的。无须多言,皆是因为投降一事。
用同样的方法来分析图2,情节为在古城相聚之时,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欲寻玄德,寻到张飞时,张飞误以为关羽已投降曹操,他不听众人的解释,执意与关羽决斗。关羽只得斩了蔡阳献上“投名状”,这里的曹操阵营可以理解为蔡阳、关羽千里走单骑时斩的六将以及追来送信的张辽、夏侯惇等人,侧面看来,他们帮助了张飞,加速了关、张二人释疑的速度。而刘备此时正想尽办法离开袁绍,与兄弟相会,离开的原因是关羽“叛逃”。至此,关羽的整个投降事件完成。
最后,分析关羽的不降(见图3)。关羽败走麦城之时,并未降于孙权。而孙权不顾孙刘的姻亲和唇齿关系杀了关羽,还准备嫁祸给曹操,导致刘备大怒,不顾反对毅然攻打孙权。曹操顺水推舟,坐山观虎斗。而孙刘联盟破灭,相互内耗,终究给别人做了嫁衣。至此,三方相对稳定的格局被打破并逐渐走上统一的道路,图3的分析也就一目了然。
纵观图1、图2、图3的变化情况,关羽与曹操关系的缓和与紧张,与刘备的矛盾,与张飞的对立,皆是投降所致。而这三个结构的流动又推动了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完成了二十四回至七十七回剧情的发展,书中许多问题得以解决。
(二)投降情节的写作意义
从写作角度来讲,赶尽杀绝不仅会使故事显得空洞,也容易使人物显得扁平化。因为,一本书中能描写的人物是有限的,许多次要人物都是一闪而过,完成了某种意义之后便快速退场,尤其像《三国演义》这样以战争为主的描写,如果打一次仗,就杀一个人,叙事就变成了“流水账”。美国汉学家浦安迪认为:“叙事文是一种能以较大的单元容量传达时间流中人生经验的文学体式或类型。”人物的频繁更迭会增加写作难度,情节的单一化会使得小说索然无味。“屠杀式”的做法不能扩大单元容量,而且无法传达出人生经验。《三国演义》中存在人物脸谱化、程式化特征等文本缺陷,而投降情节解决了这一问题,使得主要人物能够“休养生息”。投降情节在写作上可以多次使用,以使情节前后贯通,加强人物间的联系,产生一种连环钩锁的效果。毛宗岗在总结《三国演义》的叙事技巧时提到“添丝补锦,移针匀绣”的手法,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三)正统观影响下的读者接受
从读者接受角度讲,当读者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以往的阅读经验和阅读记忆会参与到阅读活动中来,使自身沉浸在一种特定的情感状态,并且产生阅读期待。《三国演义》中读者的阅读期待其实也和“拥刘反曹”的正统观念有关。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提到:“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综合分析全书的投降事件,投往刘备的一方明显占多数。刘备的五虎将除了关羽和张飞,其他三人马超、黄忠、赵云都是投靠而来。在这种正统观的引导下,读者会不自觉地认为猛将、谋士都应在蜀汉一方。三国之中,蜀国的底蕴、实力都是最弱的,投降就成为刘备一方积蓄实力的途径。严颜投降,川门大开,此一阶段读来最为畅快。读到赤壁之战时,读者会为东吴主战派和投降派的斗争而焦虑,为阚泽献诈降书时曹操的怀疑而担忧,为周瑜对蔡中、蔡和诈降的态度不明朗而着急,为黄盖的诈降成功而兴奋。这些都是受到了书中正统观念的影响。而作品本身会对这种期待产生有力的回应和反弹,这种期待或保持,或发生变化和转移,阅读期待和文本描述或一致、或矛盾,这种张力使得阅读过程跌宕起伏。小说中周瑜再三遮掩后的娓娓道来、曹操中计上当、黄盖诈降成功,这些情节的出现让读者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文本中投降、诈降的结果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不谋而合,随着故事情节的开展,读者的阅读期待逐渐发生改变,不会再只关注投降本身,会更多地关注投降的对象是否正确,投降之后对阵营的功绩是否显著、自己的能力是否得以施展。从这一点来看,又可以为前文补充说明。
四、结语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英雄都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在特定环境下的选择能够引起后人的缅怀。时至今日,学者所研究的,也不过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追寻和呼唤。对他们来说,关注投降的意义并不在于道德层面的评判,而是对人物、事件、社会的整体考察。投降不单单只是行为,更折射出一种复杂又特殊的民间文化心理。除此之外,投降也涉及“忠诚”和“信任”的辩证关系,本文仅以关羽的投降为例分析,不够全面。投降群体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在整部书中,他们的“戏份”不多,却能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许多问题。而之后关于投降的研究也应该上升到对军事、政治乃至整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中把握分析。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高振凯(1996—),男,陕西汉中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与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