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杂论》:诗性与哲理性语言的融合

作者: 彭东菊

作为闻一多先生为数不多的关于唐诗研究的专著之一,《唐诗杂论》有着自身独特的意义。正如傅璇琮先生所说:“《唐诗杂论》的这几篇文章,对学术论著如何做到既富有理致,又能给人以艺术享受,很能给人以思考。”文章中的诗意语言和哲理性语言的结合,使文章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值得加以探讨。不同于传统的学术著作,闻一多先生的这部著作具有较强的个人感情色彩,又兼有散文的特点,语言优美凝练、富有意境,同时体现一定的哲理思考,抒发了作者的情思。

一、富有感情色彩的论述语言

作为一名学者,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这一著作中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他对唐代诗人及当时整个社会状况的真切感受:有爱憎,也有不满,有惊喜,也有振奋等。透过这一著作仔细品味其中的话语、词汇不难发现,这之中带有作者自身的感情色彩,也表达了闻一多先生对唐代文学的深刻理解。通过文字,他在想象中置身于过去,不断拉近唐朝和自己当下所处时代的距离,也因此让人更能产生理解和同情之感。

就一般的学术论著而言,语言主要是客观性的论述,是直接对研究对象的描述和梳理,客观冷静,较少带有个人色彩。闻一多先生却在此著作中将自身性情与个人价值观融会其中。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作者讲到梁代简文帝时期宫体诗盛行的状况,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此真所谓‘萎靡不振’!”简短几句话,道出了他对于齐梁时期宫体诗的不满,甚至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作为诗人的他本就十分喜爱诗歌,也自有一套对于诗歌的评价体系,强烈的情感表现正说明了他对于宫体诗的深刻理解,对诗歌本真特性的推崇。那时的宫体诗失去了诗歌抒情言志的特性,成为人们欲望的表达,“人人眼角里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不同于简简单单的评论性语言,闻一多先生在文中多次用到“我们”“他们”这类词语,不只是将自身视为评论的主体,将过去的时代、诗歌、诗人视为客体,更是让自己与之共同体会世事变迁、荣辱兴衰等,从而更好地认识和理解它们。“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庆幸”一词是闻一多先生的内心表达,作为后人去回观历史之时,发现一切刚刚好,进而觉得开心。

当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出现,宫体诗自此有了不一样的模样。对此,闻一多先生感叹:“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话语之中,人们可以想象到他激动而又欢欣的样子,仿佛一切焕然一新,有了新的开始。“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句式简短,足见其情感的热烈。

二、诗化的语言

作为一名诗人,闻一多先生在文章的写作中自然而然地运用了诗化的语言,呈现一定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从而使得其学术论述语言既富有诗意又蕴含深厚。

(一)“兴”的使用

闻一多先生借鉴了《诗经》中“兴”的手法,在论述一件事情之前,先对某件事或某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进行形象化描写,使之具有某种特定的氛围,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对此感受最大化。同时,这些句子往往能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使得文章前后联系紧密,逻辑性较强。

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闻一多先生是这样引出卢照邻《长安古意》一诗的:“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窒息的阴霾”“细弱的虫吟”写出了自齐梁至初唐时期宫体诗那种缺乏生机与活力、气骨衰弱、病态的状况。“窒息”“细弱”“虚空”“疲倦”说明压抑感强、声音小、强度弱、心态低沉,进而说明宫体诗的发展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这种描述不同于对事物的客观摹写,更细致入微,形象生动。前半句是对“堕落”的总结,后半句中的“霹雳”“狂风暴雨”等则一扫之前的那种氛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种变化的出现是因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在这里,对应的是文中所说的“转机”。

短短一句话,作者同时对两种诗歌的发展局面从视觉、听觉上进行了对比。“阴霾”是暗沉、持久的,“霹雳”是明亮的、转瞬即逝的;“虫吟”是低沉缓慢的,声音微弱;“狂风暴雨”则是猛烈急剧的,声音大。无须用很多语言,就可以让人形象直观地体会初唐诗风的转变。

(二)意象的使用

《文心雕龙神思》篇有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闻一多先生擅长使用意象,通过一个个意象去描绘想要表达的某种意蕴,这些意象往往具有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黄昏”“月夜”“秋”“荷香”等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意象,积淀了深厚的内涵,本身就有一定意味。闻一多先生使用这些意象,一方面避免了语言的平淡,另一方面使得语言尽可能俭省,但能够表达出尽可能多的内涵,并给人审美享受。

从上述的这些句子还可以看到,作者喜欢在句子中使用比较,有对比的手法,也有程度上的比较、转折等。卢、骆于过去的宫体诗而言是狂风暴雨,而狂风暴雨毕竟是短暂的。之后,刘希夷出现了,他不如前二人那般激烈,而是“回返常态”之后的宁静,正如黄昏带给人的那种平和。张若虚较之刘希夷则程度更深一层。短短的一句话,作者就对初唐四位诗人的诗歌风格进行了两次比较,足见其语言功力之深。

作者通过组合同类的意象,展现了江南美景的清新自然秀丽,同时使之富有诗意,让人读来甚是享受。如“荷香”和“镜湖”“耶溪女”,分别从嗅觉、视觉上展现了江南的清新之美,使之具体可感,又不至于重复过去表达上的千篇一律,从而具有诗意美和新奇感。

(三)丰富的想象力

如果说意象的使用是对古典诗歌的继承,那么丰富的想象则是基于闻一多先生的个人经历与生命感受。作者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将平乏的事件通过新奇的方式描述出来,给人一种陌生化的感觉,从而增加了阅读的趣味。

在《杜甫》这篇文章中,闻一多先生是这样描绘杜甫在人生不同阶段的生命状态的——“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

年轻时期的杜甫是激昂的、充满热血的,就像闻一多先生所说的“力”“热”“锋棱”,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夺目的光芒”。这些事物都是充满能量、蓬勃向上的。从位置上看,“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说明这时的位置处于中心、最高点,对应的是一个人生命状态最好的时候。“力”“热”“锋棱”“夺目的光芒”,这些则是从力量、温度、尖锐度、光亮等多角度进行描写。这些不同的特性融会在一起,使之在整体上具有某种共性,立体地展现了杜甫那个时期的生命状态。同时,大概是受西方科学文化的影响,闻一多在这里用来描述的事物不同于中国传统诗歌,尽管没有那种古典的美,却仍旧可以让人通过这些描绘去想象那时杜甫的人格形象特质和生命蓬勃向上的状态。

然而,世事总是处在变化中,面对国家的动乱不安,杜甫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笔端下抒写的是对现实的关切、对离乱的哀叹,以及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乱世中的挣扎等。闻一多先生在文中不直接写当时的社会环境如何,而是用一种陌生化的手法,间接表现杜甫当时所处社会环境的险恶。其中选取的形象精练而准确,如“风渐渐尖峭”“云渐渐恶毒”,这描绘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同时准确地写出了当时唐王朝日渐衰落的态势。我们都体会过寒冷的风、看过阴沉的云,也体会过这种天气下的心情,作者这么写,可以让处于那个时代之外的我们产生相似的感受,去体会、想象和理解。而对于身处这样一个环境的杜甫,也有他的挣扎与浮沉。闻一多先生带着自己的人生阅历及对杜甫这一伟大诗人的理解,形象地写出了杜甫的抗争、无奈等,是表达对他的悲悯,又或许是写自己过往的感受。排比句和长短句的使用颇具有节奏感,在写杜甫的同时表达了作者对他的崇敬,意味深长。

三、充满哲理性的语言

闻一多先生斗士的身份让他关注现实,奋力斗争;诗人的身份让他对于现实葆有希望和浪漫主义式的想象;学者的身份则让他不仅仅停留在社会和历史的现象层面,而是不断往深处挖掘,探究原因,去理解历史与诗人,也去理解现实社会,并积极寻求改变,从而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哲理的意味。

在《四杰》一文中,闻一多先生对“初唐四杰”在文学史上的功绩作了评价,其观点不仅独到中肯,而且也体现了作者的情怀。“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这一评价颠覆了传统中“成功”的概念。闻一多先生认为“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不同于以往的二元对立思想,闻一多先生对“失败”与“成功”这两个概念进行转化,体现了一定的哲理思辨,给人以启迪和思考。或许,很多事情若是将时间线拉长一点,都能够看到更多的意义。人生本就没有失败一说,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此外,关于诗歌创作与人性矛盾的关系,闻一多先生从历史的角度深入浅出地进行阐释。“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的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

儒道两家的抗衡,江湖与魏阙的徘徊不定,让当时的读书人一直处在一种矛盾之中,写诗成了他们排解情绪、化解矛盾的手段之一。《毛诗序》有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闻一多先生的上述见解与此相近。同时,在作为后人的我们看来,他的这些思考在当今仍旧有许多启发意义。毕竟,儒家与道家对我们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回归现实,所谓在江湖与魏阙之间抉择的矛盾,其实今天仍旧存在,不过是换了形式。我们仍旧可以看到一些人已经身处江湖,却心存魏阙,又或者身处魏阙,心系江湖。解决这一矛盾,最终还是要回归内心才行。正如北宋哲学家邵雍所言“心安身自安”,只有把心安顿好了,矛盾才会自然而然地

解决。

四、结语

在《唐诗杂论》一书中,闻一多先生通过运用富有感情色彩的、诗化的、充满哲理性的语言,将自身对于唐代诗歌的研究和认识表达出来,此外还将其作为学者、斗士、诗人这三个身份的特质融会于语言文字之中,既给人以审美享受,又给人以哲理性启发,毫无生硬晦涩之感,不愧是一代大师!

(广西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彭东菊(1998—),女,广东梅州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清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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