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机缘》中的戒指意象

作者: 咸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裔美国小说家、诗人、翻译家和昆虫学家。纳博科夫的作品以其复杂的情节、巧妙的文字游戏、大胆的隐喻、瑰丽旖旎的色彩、不动声色的人性关怀而著称。1924年,短篇小说《机缘》(A Matter of Chance)问世,这是纳博科夫最深刻的故事之一。《机缘》讲述了命运的巧合和讽刺,这些巧合构成了一长串的偶然事件以阻止一对年轻夫妻相遇。在《机缘》中,埃琳娜的结婚戒指一再出现,戒指不仅是一个实体,而且作为线索代表了卢仁和埃琳娜之间婚姻与爱情的虚拟存在。埃琳娜经常丢戒指到最终彻底失去戒指的故事也暗示了这对情侣最终彼此失散的悲剧性结局。纳博科夫运用文学悬念的传统手法来颠覆读者的期待,这正是其写作的创造性、艺术性所在。

一、《机缘》主要内容

小说主人公阿列克谢·卢仁是一名俄罗斯流亡者,1919年从俄国逃到欧洲,隐姓埋名,以避追捕。妻子埃琳娜没能及时逃出,两人自此天各一方。故事发生时,卢仁在火车班列上做服务员,五年来的生活变故令他抑郁,对可卡因上瘾,并计划在8月1日,结婚九周年纪念日晚上自杀,这也是故事发生的那天。而就在这列火车上,俄罗斯老公爵夫人和刚从圣彼得堡抵达柏林的年轻女子埃琳娜·卢仁同坐一个包厢,埃琳娜正在寻找她失踪的丈夫。

故事情节充满了悬念:互相思念的夫妻会在火车上相遇吗?老公爵夫人看到卢仁妻子埃琳娜登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时,认出了卢仁家族并回忆起了他们以前的贵族生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现在的平民卢仁去包厢通知乘客用餐时,妻子埃琳娜已经在去餐车的路上,而他眩晕的头脑只能模糊地注意到老公爵夫人,并不能把她和他曾经的贵族生活联系起来。两边的情节从来没有交叉。埃琳娜去餐车途中被一名粗鲁无礼的男性乘客骚扰,决定放弃晚餐,而她很可能会在那里遇到她的丈夫。但埃琳娜不仅没有进入餐车,反而丢了她的结婚戒指。当餐车断开连接进行清洁时,卢仁的同事发现了戒指,而背向他的卢仁走下了车,在另一列火车与之接轨刹那跳车身亡,“片刻间火车头饿疯了一般朝他扑来”。

错过的机会太多了。在《机缘》中,卢仁与埃琳娜本有很多机会可以相见。如果是卢仁而不是同事马克斯去每一个车厢分发预订晚餐,如果卢仁能回忆起那位看起来非常眼熟的老公爵夫人,如果埃琳娜去餐车的路上没有遇到那个骚扰她的男人,如果是卢仁而不是马克斯发现了戒指,如果马克斯告诉了卢仁戒指的事情……任何一种假设发生,卢仁和埃琳娜这对在战乱之中阔别五年的夫妻都能够再次相见。然而,这个故事最苦涩的部分是,他们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相隔那么近,却仍然错过了对方,最终卢仁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于战争和流亡中的人们来说,标题《机缘》不仅指与所爱之人团聚的机会,也指勇敢地生活下去的机会。

二、“戒指”作为承载婚姻与命运的艺术介质

本文将通过纳博科夫短篇小说中“戒指”这一象征性隐喻,对《机缘》中四处涉及戒指的情节进行分析,旨在提供更多关于该文本分析的视角。美国文学理论家泰森认为,“意象由一个词或多个词组成,它指的是人的感受对象或人的感官印象。狭义上讲,文学文本分析中最常见的意象指的是视觉性的东西,包括对物体、人物、背景的视觉描述。尽管意象总有字面意义——描写云彩意味着天气多云——它们也能够营造氛围,例如,对云的描写可用于唤起悲伤的情感。如果一个意象在文本中反复出现,它很可能具有象征意义。象征是一种既有字面意义又有比喻意义的意象,是一种具体的普遍原则。”

从本质上讲,结婚戒指代表着幸福的婚姻和永恒的爱情。自古以来,戒指就被作家赋予了强烈的艺术创作的意义。例如,在莎士比亚的许多作品如《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亚煞有心机地塑造了“指环”的具体意象,用迂回曲折的手法成功地刻画了主人公爱情的跌宕起伏,使人物鲜活,情节刺激。在《机缘》中,埃琳娜的结婚戒指多次出现,不仅作为实物,而且还代表了卢仁和埃琳娜之间婚姻与爱情的虚拟存在。而“戒指”通过心理投射,已经幻化成幸福的符号和出路。本文认为,承载二人共同记忆的戒指作为一个艺术介质,从经常丢失到最后完全失去的故事暗示了这对年轻夫妻最终失散的悲剧结局。

三、“戒指”作为线索推动情节发展

在《机缘》中,戒指作为故事线索在四个情节中反复出现。第一次写到戒指,是埃琳娜经常不小心丢了戒指,并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她瘦了一些。“她开始摘手套。一只金的结婚戒指从指头上滑了下来,她连忙接住。‘我老是丢戒指。肯定是人瘦了,还会是什么原因呢。’她闪动着睫毛,沉默不语了。隔间的玻璃门外是车厢走道的窗户,窗外能看见一排平整的电话线猛然向上扑去。”

戒指是婚姻和夫妻纽带的象征,当埃琳娜频繁丢戒指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她可能会失去她的婚姻和她的丈夫。而几乎在埃琳娜为此不安的同时,卢仁“突然毒瘾发作”,将自己锁进盥洗室。在浴室里吸过药粉后,“他心里想道:现在马上死掉,那多么简单啊!”当埃琳娜感叹老是丢戒指的时候,卢仁又坚定了在晚上自杀的念头。而埃琳娜随后看到的情景,“窗外能看见一排平整的电话线猛然向上扑去”,此处车窗外电话线扑面而至的描述,这种速度和力度,这种必然又难以预料的感觉,与卢仁的自杀场景也极为相似,不得不说这是纳博科夫巧妙情节设计下的一种呼应。

纳博科夫第二次写到戒指是埃琳娜在苦苦等待的几年中断定卢仁已经死了的时候。她仍然很珍惜这枚戒指:“杳无音信。我记得我曾经断定他死了,就开始把结婚戒指戴在十字架项链上——还不是怕全让他们没收了。后来,在柏林,朋友们告诉我他还活着。有人瞧见过他。就在昨天,我在流亡人士办的报上登了一条寻人启事。”

因为害怕被政府拿走,她取下戒指,挂在十字架项链上。这枚金戒指不仅有纪念意义,而且有经济价值。在战争与流亡的年代,在她以为卢仁已经过世的情况下,如果不想保留这份记忆,她完全可以卖掉金戒指,或者在经济困难的情况下交换一些生活用品,但她没有。分开五年之后,埃琳娜对卢仁的感情仍然可以从戒指中体现出来。当她听到卢仁还活着的消息时,她又戴上了戒指,并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从为防政府带走戒指而将它戴到项链上,再到得知卢仁活着的消息重新将戒指戴回无名指上,埃琳娜对戒指的珍爱也表现了她对卢仁的想念。

可惜命运捉弄,卢仁并未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虽然他也想念埃琳娜。不当班的时候,他最想念的就是他圣彼得堡的一幢房子和他的妻子,他会在毒品的兴头下“不辞劳苦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他为寻找妻子打算采取的各式各样的步骤,他趁着毒品引发的兴头还未退去,匆匆写下几笔,这些简略而又潦草的文字当时在他看来都是极其重要、非常正确的。然而,一到清晨,他就头疼,衬衫又湿又黏,这时他一看那几行歪歪扭扭、模模糊糊的文字,就觉得满心厌恶”,但是最近,自杀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思想,“他开始和写纸条一样不辞劳苦地设计一项自杀方案”。当他清醒时,仍会觉得“他这一辈子算是荒废了,一事无成,再活下去毫无意义”。

下一幕戒指的出现则是在埃琳娜去往卢仁所在餐车的路上:

她刚走过这几块铁板,进到餐车过道里,突然那男人来了一个粗野的亲昵动作,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上臂。她压住一声尖叫,使劲挣开胳膊,用力太猛,险些摔倒。

那男人用带着外国口音的德语说道:“我的宝贝儿!”

埃琳娜一个急转身,跨过车厢连接板往回走,穿过卧铺车厢,跨过又一个连接板。她觉得受了伤害,难以容忍。她宁可不吃晚饭,也不愿坐在餐车里面对着那个粗野的怪物。

尽管之前老是丢戒指,但就在这次去餐车途中挣开胳膊的瞬间,埃琳娜彻底丢失了这枚婚戒。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是如此无助和绝望:

埃琳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疲乏地抹抹额头。突然她吃了一惊: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丢了戒指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接着开始在座位上、地板上匆匆寻找,心怦怦狂跳。

“唉,主啊,当然如此啦——肯定是在去餐车的路上挣开胳膊的时候掉了的……”

她匆匆走出车厢;她张开双臂,左右摇晃着,忍住眼泪,穿过一辆又一辆车。

而此时,一位小老太太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说,“他们已经卸下了餐车”。就这样,埃琳娜永远失去了她的戒指。它既是曾经幸福生活的见证,也是丈夫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它寄托着对埃琳娜婚姻的纪念,对幸福家庭生活的向往,对爱和被爱的渴望,埃琳娜将这枚戒指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戒指丢了,连关于卢仁最后的念想也从她身边消失了。而就在埃琳娜丢失戒指几小时后,卢仁走向了他命定般的结局。

戒指出现的最后一幕是作为故事高潮的背景。当卢仁在门边背对着马克斯时,马克斯捡到了埃琳娜丢失的戒指:“红头发、尖鼻子的马克斯也出来走进了过道。他正在扫地,忽然注意到一个角落里金光一闪。他俯身查看,原来是一枚戒指。他把戒指藏在他的马甲口袋里,迅速往四面望望,看有没有人注意。门边上是卢仁的脊背,一动不动。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掏出戒指,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戒指里圈刻有一个手写的词,还有几个数字。肯定是中文,他心想。其实那一行镌刻的文字念出来是:‘一九一五年八月一日,阿列克谢(俄文)。’他把戒指又放回口袋里。”

阿列克谢·卢仁悄悄下了车,他曾对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想了一百遍,他计划夜间在某一个车站下车,绕过这节停着不动的车厢,把脑袋放在盾牌模样的缓冲器尾端上。另外一节车厢一会儿就会来和这节车厢连接,连接时两个缓冲器咔嚓一碰,中间夹着的就是他放下来的脑袋。那时他的脑袋就会像肥皂泡那样爆开,变成彩色的碎片散在空中。此时一列不在该站停靠的火车风驰电掣地进了站。“卢仁走到月台边上,跳了下去。煤渣在他脚下吱吱作响。片刻间火车头饿疯了一般朝他扑来。”卢仁以车厢接驳的方式结束了生命。这不仅象征着他与过去的自己重逢,也象征着他与妻子以另一种方式重逢。这一幕充分表现了世间的无奈,爱人相遇机会的丧失。马克斯不懂俄语,将卢仁与埃琳娜的婚戒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而计划在两人结婚九周年纪念日晚上自杀的卢仁走下火车,平静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也许卢仁回头看到马克斯手中的戒指,他会一瞬间打消自杀的念头,他和埃琳娜的命运就会不同。然而,他们没有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但这不能怪他们自己。

纳博科夫围绕戒指的描写反映了埃琳娜和卢仁的悲剧结局。戒指承载着他们相遇的机会,也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戒指的意象暗示了卢仁和埃琳娜之间的联系,围绕着戒指的情节暗示了这对夫妇将会相遇却最终错过的命运。几乎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妻子的偶然出现,认识卢仁的老公爵夫人,戒指的丢失等都暗示着卢仁和他的妻子可能会见面,但这些“机缘”最后都变成了讽刺性的失败。纳博科夫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他们可以相遇的机会,但又残忍地使他们彼此错过。纳博科夫运用文学悬念的传统手法来颠覆读者的期待,这正是其写作创造性、艺术性所在,这种遗憾也恰恰是《机缘》的迷人之处。

(西安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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