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员村
作者: 张港
回想起我自己的教学生涯,眼前总浮现出一位山西老汉那憨厚的样子,他的话语时时提醒我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应有的担当与职责,也让我感到做一名人民教师的光荣。
那年,我上了一列开往西安的火车,落座不久,就和对面的老汉拉起了闲话。天南地北地聊过一番之后,他说起了自己的家乡——山西雁北山区的教员村。教员村?这地名,让我好是惊讶。在我的刨根问底之下,老汉讲起了他家乡名字的由来——
俺那地界儿呀,原先不叫“教员村”,叫“西峁峁”。对,是叫“西峁峁”。
抗日那时候,日本鬼子一占到雁北,八路军跟着也就打过来了,这地界儿也就是党的天下了。民兵、妇女会、儿童团全有了,西峁峁红红火火。还打保定府那边来了两个教员,西峁峁也就有了学校。教室就是原先的戏楼子。其实呀,若是天不冷,若是没有雨,课多是在槐树王的树荫里上的。树底下还宽敞,还凉爽,还能折根树枝当笔在地上写字画画。村里人专门拿石头錾了个讲课的台子,给教员讲课用。“当当当……”老钟一敲,树下歇凉的老的少的就让出阴凉儿给学生,课就开始了。老的、小的、行人、妇女也围着看上课,也跟着念“中——‘中国’的‘中’,国——‘中国’的‘国’”,跟着唱“三月里啷个杏花香,打走鬼子吃馍粮”。槐树王底下那可真是不得了哇!
那一日,鬼子来得忒快,村里人没来得及跑上东山,让鬼子兵给围了回来。看到槐树王底下的书书本本,鬼子气得哇哇地叫。那书上写的全是打鬼子的文章,那书上画的也全是打鬼子的画,鬼子能不气吗?鬼子官把石桌上教员的书扔到地上,又把一张他们的破传单放桌上,哇里哇啦地叫汉奸腿子翻译他的话——意思是,谁是教员,站出来,念这传单。念,就是良民;不念,“死啦死啦的有”。
槐树王下静静的,就跟一个人都没有一样。汉奸说:“数到四,没人念,就挑死这个了!”说话间,鬼子就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娃娃崽。娃子哭,村里的人全上来抢娃。鬼子啪地放了枪,比画起刺刀。
“一——二——三——”
教员站出来了。教员长长瘦瘦的,脸白净。鬼子知道这山里的人全是砸不开的硬石头,这瘦瘦的读书人可能是个软人,就让教员去念传单。
教员正正眼镜,正正前襟,慢腾腾地从地上拿起他用的课本,念了起来。念出来的,自然是“打鬼子”“保中华”“共产党为百姓”这些话——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唰,刀光一亮。“啊”的一声,那只白净的手、细长的手,就和书本一齐让鬼子砍了下来。一片通红呀!村里人怒了,全都上来拼命。鬼子又放了枪。汉奸说:“还有个教书的,上来!”
这回站出来的是个女子,跟那男教员是两口子。女的也是长长瘦瘦的,白白净净的。女教员瞅了瞅地上的男人,正正前襟,慢慢地挪走石桌上自己男人那血手,拿起那本血糊糊的书念出声来:“我是中国人——”咔一声,女教员的手也落在了石桌上。
“谁来念传单?不念就挑人!”
只有两个教员,这日本人是知道的。他们就是想逼村里的人都归服。汉奸又数到“三”时,一个娃站出来了。孩子矮矮的,伸手去够那本血糊糊的书,鬼子的刀忽地又下来了。可是这回砍在了石头上——小鬼子手抖了。日本人心里明镜似的,他们知道要是再砍下去,还会站出来一个;继续砍下去,人们会一个又一个地继续站出来。这念书的人是砍不完的。鬼子害怕了,刀抖了,乱打了几枪就撤了。
打那以后,前后村的人就叫西峁峁“教员村”了。打那以后,这儿的娃,书全念得好,就到今天也是。
讲完家乡的故事,见我脸色有些凝重,老汉换了话题,问:“你娃多大了?”
“高中二年级。”
“那好,那好,明年就考师范了。”
明年就考师范了?非得考师范吗?我有点儿糊涂。
我问道:“你的孩子呢?”
“俺的儿,师范毕业了。”
“哪个学校?”
“华北工学院。”
咦?我更糊涂了。“华北工学院怎么是师范呢?”我又问。
老汉说:“你不知道,俺们那地界儿,管念大学都叫‘念师范’。俺那是教员村嘛。”
嗯——教员村!嗯——师范!
列车窗外,一座座红顶房子,一片片青青的庄稼,我记忆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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