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

郑板桥跟于适没有见过面，神交。

这份交情竟是从一块墓碑开始的。

乾隆十一年，郑板桥赴任潍县，路过城南的墓田，望着层层坟头歇脚儿。

书童寒茗打了个哆嗦：“老爷，太阳快下山了，要不……”

“不急。”郑板桥在坟堆里溜达着，“老爷我下驴伊始，第一件事就是体察民情。”

寒茗抽肩缩颈，捋捋胳膊上的寒毛，小声嘟囔了一句：“到坟地里体察个……”

“不信？”郑板桥笑了，拍拍身旁的青石墓碑，“看看，这石料、这款式、这雕工，不得二两银子？”再指着旁边的坟头，“数数，多少个？”

寒茗挠挠头皮：“老爷是说，潍县百姓……比范县……富裕？”

“孺子可教也。”郑板桥扒拉开荒草，看碑上的文字，“深恩显考宋公讳长松之墓”，字是颜楷；“故严父徐公讳祥之墓”，书仿汉隶；“故显妣慈母孟孙氏之墓”，用的馆书……郑板桥微微摇头。

看了十几个，郑板桥终于眼前一亮，碑上刻着一副联：“青山芝兰盛，碧海瀚泽长。”中间是“故吏部郎中于公讳远大人之墓”，背面还有一大篇墓志铭，仿的是《瘗鹤铭》的笔意。“妙哇！用《瘗鹤铭》写墓志，不减庄肃，自得哀伤。”郑板桥竟站在人家坟头前，欣赏起来。

寒茗也扭头转身，四下里乱瞅：“老爷快看，这是不是‘一盒茗’？”

郑板桥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周围几块墓碑都是，而且碑主都姓于，当即断定，书碑之人必来自于家。“寒茗！快！去打听一下，这城南可有个于家庄？”

“啊？”寒茗指着即将落山的红日，“您老再折腾，城门可就关了。难不成咱们要在坟堆里露宿？”

“有何不可？”郑板桥来了兴致，“有绝妙书文为伴，纵然与鬼魅为伍，与尸骸同穴，也是天下第一等雅事。”

话虽如此说，他到底还是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打听后得知，城南竟真有个于家庄，就在墓田不远处。庄里的于适老爷子，字肇诜，监生出身，以书法名世，乃“北海三俊”之首，于氏碑文都是他写的。

郑板桥恨得捶胸顿足，指着寒茗骂：“再不听小人之言！”

第二天，郑板桥熟悉政务，会见乡绅，抽不开身，便派寒茗带着礼物拜见于适。结果人没见到，只带回一张便条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寒茗挠着头皮：“老爷，什么意思？”

郑板桥笑了：“北冥者，北海也，也就是这潍县城。鱼嘛，自然是他于适老先生喽。他的意思是说这条鱼太大，老爷我这口锅炖不下他。好家伙，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此后，郑板桥勤政爱民，几年工夫就把潍县治理得政通人和，路不拾遗。闲来无事，他便吟诗作赋，以书画会友，潍县城谁不知道他兰竹石皆妙，诗书画三绝？于适虽没有亲自登门拜访，但每到年节，都会寄来一封信笺，内容从《逍遥游》到《人间世》，到《齐物论》，再到《养生主》。

寒茗头皮都快挠破了：“老爷，这是在夸您吗？”

“不夸我，难道夸你？”

“那老爷怎么不高兴呢？”

郑板桥默默摇头，总觉得信笺里透着古怪。

乾隆十七年，重修东岳庙，从二门上拆下一块匾来。寒茗飞奔来报喜：“老爷，快看，又是‘一盒茗’！”于适的信笺看多了，他竟也识得字体了。

上眼一瞧，写的是“发育万物”四个字，郑板桥很不厚道地笑了：“你用《瘗鹤铭》写写墓碑也就是了，至少书文相称，应景儿；眼下倒好，用‘瘗鹤’来发育万物吗？”

寒茗也笑了：“原来这字不好呀！老爷您写一幅给他换下来呗。”

郑板桥沉思半晌，神情越发凝重起来，竟然向牌匾鞠了一躬，当即召见乡绅富商，鼓动大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建学舍，请名师，大兴文教。“文教不兴，学风不盛，纵然五谷满仓，又有何用？”他感慨道。

到年关时，于适的信笺又送来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 《大宗师》，好，得劲儿！”

郑板桥一夜没睡，竟用他的“六分半书”把《大宗师》抄了一遍。

好景不长，郑板桥发官仓赈灾，被罢官了。临行之日，他特意去了趟于家庄——再不见就真没机会了。

开门作揖的是个青年。“先父临终前曾经嘱咐过，让我代他拜见郑大人。”青年说着长揖及地。

“先父？”郑板桥愣了。

“实不相瞒，先父向来仰慕大人的书画文章，得知您来潍县任职，更是喜不自胜。奈何病体沉疴，您上任的第二天，就……”

“第二天？”寒茗叫了一声。

“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我亲自登门，还能见他最后一面？”郑板桥悔恨不已。

寒茗掏出那些信笺：“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青年道：“那是先父临终前写下的，让我每年往县衙投递一份。他说看大人书画，必定是个孤傲清高的人，没有知己为伴，岂不痛哉？他愿与大人做个隔世之交。”

郑板桥怅然若失：“老先生的坟墓在哪儿？我去祭拜一下。”

来到坟前，却见青石碑上光溜溜的，没有刻字。青年连忙解释：“先父说了，他给人题了半辈子碑文，自己就不操心了，留待有缘人吧。”

郑板桥知道说的是自己，便吩咐寒茗研墨。他望着石碑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两句：

北冥有鱼适南海，

西风何意过东隅。

附：于适（生卒年不详），字肇诜，山东潍县人。监生。以书法名于康熙年间，“北海三俊”之首。其城南先茔诸碑半适书。相传郑板桥（燮）莅潍时，下肩舆步入坟茔，巡视碑刻，及适书击节曰：“佳！大佳！”观他人所书曰：“多常作。”上肩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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