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河人物笔记(二题)

作者: 杨剑文

声 音

这一年进入秋天后,二道河最有名气的瓦匠侯十三,右边的耳朵里总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的话就是一把磨快的瓦刀,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的脑袋像砖头一样劈开来。”

这个声音像是刚从枯干的老骨头中穿过,带着嘶嘶、嗡嗡的尖细回音,一下子就钻进了侯十三的耳朵里,然后一路飞奔,直至脑袋深处,最后长久地在脑袋里盘旋着。

这些话是二道河村的人说给外面的人听的。

二道河村的人还对外面的人说,这些话是侯十三自己说给村里人的。那时候,侯十三的耳朵还没有坏掉,人们问他什么,他还是愿意给大家说的。

“那个穿过骨头的声音,嘶嘶地、嗡嗡地响着……”这一天下午,大家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侯十三继续说下去,侯十三却不说了,躺在村口那块闲置的老磨盘上,呼呼地睡着了。

几个没事的人扯来一根狗尾巴草,先捅侯十三的鼻孔,又捅他的耳朵,依然没有把他从梦境中叫醒。

进入冬天后,侯十三开始自言自语。

“师傅啊,就最后叫你一次师傅吧!你是蛇蝎转世,心眼就是蓝蛇的毒芯子,主意就是红蝎子的毒尾巴……我跟着你学会了瓦匠的手艺,学会了‘做短’、下咒语的本事,学会了吃喝嫖赌抽,还学会了抛妻弃子,学会了见不得别人好……”

起初,侯十三的这些话,大家都是当作疯言疯语听的。

“师傅你真厉害!王满缸,你厉害就厉害在了敢下手啊!你对谁都敢下手啊!你给得罪你的人在大门墩子里放骨头,你给没得罪你的人在房顶上放泡过血的筷子……”

偷偷地在大门墩子里放猪羊的骨头,在房顶上放泡过血的筷子,这些都是传说中匠人们给人“做短”、下咒的法子。已经进入半疯癫状态的侯十三,现在把这些事抖搂出来,人们也只是当作疯话听一听。谁会在意一个疯子的话呢?

“你师傅在棺材里的骨头都白了,还能跑出来给人‘做短’吗?”村里有好事的人,搭住侯十三的话茬想要逗一逗他。

“他活着的时候做下的。”侯十三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他给我都‘做短’呢!你们看看我现在的这副样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又老又病……可是,现在还不得消停,王满缸的声音磨得比锥子都尖,每天都要钻进我的耳朵里,像是锥子在纸上戳洞一样,要在我的脑仁里戳出几十个血窟窿。”

人们半信半疑地看着侯十三。

“你们想一想,花豹沟的老吴是怎么死的?那年秋天,我师傅王满缸在给老吴家修房子时,在他们家的门槛下压了一道血符。来年春天,老吴是不是就开着三轮车翻到沟里死了?”侯十三继续说,“还有,咱村的刘四喜、王留虎、牛扳手……这几家,是不是都或大或小地出过事?”

“好像是啊!他们砌墙、抹灰都用过你师傅,后来他们也都遇到过一些非死即伤的灾难。这真是‘做短’引起的吗?可是,你师傅为啥这么歹毒呢?”人们猜测着王满缸“做短”下咒的原因,“为啥?”

侯十三瞪着眼睛看着问话的人们,像是问话的人们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答案似的。

“为啥?猫没偷上腥……”

这时,那个像铁锥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又钻进了侯十三的耳朵里。他痛苦地用手捶打着脑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当冬风如磨快的刀子一样不断地削切着村庄的时候,那个像铁锥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变成了疯猫的爪子,变成了钓鱼的钩子,从侯十三的耳朵里探进去,像是要把侯十三的脑浆、血液、经脉和五脏六腑一起钩出来似的。

这个不定时响起的声音,让侯十三痛不欲生。

侯十三去镇上找医生,拿回了几种颜色的药片。刚开始,吞下几片药后,还能清净一段时间,后来就没什么效果了,而且那个声音竟然越来越像王满缸发火时的声音了。

“侯十三,你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去,我就用瓦刀把你的脑袋劈开来。”

侯十三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师傅王满缸的声音就像是一根无形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第二年春天将来的时候,侯十三实在无法忍受了,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个声音杀死。

这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侯十三瞅准那个声音来临的时刻,将一根枣木棍戳进了右耳朵里……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终于把你的声音戳死在了耳朵里。”这是侯十三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之后,侯十三沉默下来,不再说一句话,见到村里人的时候总是一副笑嘻嘻的疯癫模样。

这一年冬天,疯疯癫癫的侯十三死在了村后的水坝里。

据那天在冰面上玩冰车的孩子们说,侯十三在人们捞鱼的冰窟窿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就一次次地把头扎进去,似乎是想要更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

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侯十三已经冻死了。

陆续赶来的人们看见,侯十三的脑袋完全钻进了冰窟窿里,两个手掌支撑着冰面,两条瘦腿伸得笔直,斜斜地指向天空。那两只没穿鞋的脚丫子,裹满了黑泥之类的污垢,就像是两把废弃的瓦刀一样,任凭冷风吹拂,像是要在这风中磨快了使用似的。

侯十三死时的奇怪模样,成了人们很多年之后还在谈论的传奇。

这一年冬天一过,天气暖和起来,地面消融开来,二道河村开始了大规模的翻修工程——凡是侯十三和他师傅修建过的大门、围墙、房屋,甚至猪圈、羊圈、鸡窝,都被人们翻修了一遍。

可是,在那些推倒的砖墙里和深挖下去的地基中,似乎并没有侯十三所说的那种带着咒语的骨头和泡过血的筷子。一无所获的人们,在有些失望的情绪中咒骂着侯十三:“临死了临死了,还又做了一件不得好死的事情!”

“我要把那个声音杀死在耳朵里。”

风大一点的天气里,人们的耳朵里,似乎也钻进了侯十三的声音,这个声音嘶嘶嗡嗡地响着……

红柳背篓

三木匠不仅木工活儿做得好,而且柳编活儿也做得非常好。

三木匠是五里台村的传奇人物,当然他的传奇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这两项手艺活儿,更多的是因为他和“花猫奶奶”的爱情故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整个五里台村的男女老少都是这么叫三木匠的老婆的。“花猫奶奶”不是她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当然,即便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会直接叫她的名字,因为花猫奶奶已经很老了。在五里台村,直接叫一个老人的名字,是极没礼貌和教养的事,是要引起众怒的。

但是,无论男女老少却都可以叫她“花猫奶奶”。

据说,当年花猫奶奶被三木匠用一个红柳编的硕大背篓背进五里台村的时候,三木匠就没有告诉过村里人她叫什么,只是用脆脆的声音对众人说:“这是花猫,我老婆。”

可以想象得出,年轻时身强体壮的三木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背篓里背着的真是一只小小的花猫,而不是一个俊美俏丽的小妇人。

后来,村里人就渐渐地知道了,花猫奶奶是和三木匠私奔回来的。

早些年,花猫奶奶很愿意为大伙说他们早年私奔的事情:花猫奶奶原本是一个老地主的小老婆,在三木匠背着木工箱子进门揽活儿的时候,就隔着窗户看上他了。因为在夜里经常受到老地主的毒打虐待,她特别希望有人能够带着她逃离那个地方……

“那年正是榆钱飘飞的季节,猫开始叫春了,狗开始交配了。我看到他在春日的阳光下裸露着肩膀推刨子,就开始想着夜里幽会的好事呢。就像是说书人说的‘干柴遇见了烈火’‘老房子着了火’,没有一点点救了……哈哈!哈哈!”

在花猫奶奶的讲述中,村里人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他们从深宅大院里逃出来的所有细节。

花猫奶奶是小脚中的小脚,用那个时代的审美标准来看,就是已经达到了“女神”的级别了。如何把花猫奶奶这位“女神”从地主家的高墙大院中带出来,三木匠绞尽了脑汁。最后,三木匠终于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他先用红柳枝子编了一个可以坐下花猫奶奶的背篓,然后在某天约定的时辰爬到地主家后花园的墙上,把拴上绳子的背篓放下去,等花猫奶奶坐到背篓里后,用绳子把背篓一点一点地拉上来。最后,三木匠趁着夜色抄小路,连夜背着背篓逃进了山林里……花猫奶奶每次都是用哽咽的声音告诉村里人,三木匠的肩膀上被背篓勒下的两道深沟到现在都能够清晰地看到。

听过花猫奶奶讲述她与三木匠的“私奔传奇”的人都知道,每次故事临近结束的时候,花猫奶奶都要感叹一句:“看看,现在多好,恋爱和婚姻都可以自己做主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爱,好好把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这样,花猫奶奶讲述的故事和她的感叹就有了教育意义了。五里台村那些年有了闹矛盾的小两口,他们的家人就会来请花猫奶奶和三木匠去给小两口讲讲他们的故事,据说都有非常好的效果。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花猫奶奶和三木匠的故事就真的“家喻户晓”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私奔的故事也就更加有了传奇色彩。

最为五里台和周围村庄的人们称道的是,花猫奶奶和三木匠也是带着传奇色彩离开人世的。

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榆钱飘香的春日里,很老很老的三木匠在墙脚晒太阳时离开了人世。走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还牵着花猫奶奶的手呢。这天夜里,给儿孙们交代完后事后,花猫奶奶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追随着三木匠去了。

花猫奶奶临终时交代,不要大操大办丧事,更不要给他们准备松木柏木的棺材,就用三木匠早年编织好的两个超大的红柳背篓做他们的棺材。

红柳背篓就放在旧房子里。儿孙和村里人从旧房子里将背篓抬出来一看,都惊呆了:背篓是用粗细均匀的上好红柳编织而成的;两个背篓可以拼接在一起,正好组成了一个棺材的形状,而且刚好可以放下三木匠和花猫奶奶。整个背篓棺材不仅颜色通体红润,而且还编织出了一些精美的花纹,据说这些花纹都是花猫奶奶生前最喜欢的图案。

[责任编辑 小 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