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有影子的

作者: 殷君发

躺在病床上,刘涛开始回忆过往。在他平平无奇的生活里,大多是柴米油盐的琐碎,能刻进记忆中的时光不多,更没有所谓的高光时刻。他也曾经年轻,那时候雄心万丈,却被生活一点点消磨掉,变成了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仿佛是一颗可有可无的铺路石。在所剩不多的时光里,刘涛决定改变这种逼仄得让人窒息的平凡人生,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把自己刻进时光的影子里。他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时光是有影子的。他心里悸动了一下,这句话,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疯狂拔节。

此刻,刘涛虚弱地斜靠在床头,蜡黄的脸上因为内心的激动,显出一丝难得的红润,凸起的颧骨和凹下的脸颊仿佛在控诉恶疾的狠毒。他早就度过了内心的焦躁恐惧期,对于死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在某个时间,内心还泛起小小的激动。或许,对他来说,摆脱恶疾最好的办法,就是平静地迎接必然到来的黑白无常。

又痛起来了。汗珠从他干瘪的额头上和背上渗出,先是一颗,接着,又是一颗,不大一会儿,就密密麻麻的,集结成千军万马,以洪水猛兽之势,在他的脸上、身上恣意流淌。他紧闭双眼,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哼唧的声音。呻吟是弱者的表现,他做了一辈子平凡人,但自认为不是弱者。用强效止痛剂的时间越来越密集,从刚开始的一天一次,到一天三次,再到如今的两个小时一次——止痛剂对他几乎失灵了。忍了很久,最后还是哼唧起来。他恨自己不争气,这点痛都忍不住。守在身边的老伴儿听到哼唧声,立马握住他枯干的手,伏在他耳边说:“老刘,又痛了?我去请医生过来。”刘涛捏紧老伴儿的手,不让她去。老伴儿泪水吧嗒掉下来:“老刘,这么下去,你受不了!”他还是紧握她的手,似乎心意已决,要跟这钻心锥骨般的痛硬干到底。

但是,硬顶是顶不过去的。痛,把他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每一个脏器,当成强劲的敌人,对他大刀阔斧地削、剁、砍——“五内俱焚”大约就是这种体验吧。

几分钟后,刘涛渐渐失去力量,松开了老伴儿的手。老伴儿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她愣了一下,定在原地,稳住身子,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这个节骨眼上,再累,她也不能倒下。她强撑着一口气,也要陪刘涛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儿子远在国外,回来一趟,飞机单程就要二十多个小时。他生病之后,老两口一直瞒着儿子,每次电话里都是报平安,有时候,还要装作日子过得轻松惬意的样子,在电话里爽朗大笑几声。挂断电话,却是泣血而立。

医生来到病床前,简单做了检查,下医嘱再次注射强效镇痛剂。待他表情舒缓一些,老伴儿打来热水,为他擦洗身子,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忙完这些,她感觉身上燥热,腰酸背痛,软软地坐在床前,摸了摸老刘的额头,捶了捶自己的背和膝盖,又为老刘剥香蕉——医生说,香蕉、蜂蜜可以缓解便秘。

老伴儿扶着老刘坐起,喂他吃了几口拌了蜂蜜的稀饭和一个香蕉。精神稍稍恢复,他就说:“老伴儿,你把医生找来,我有事要交代。”老伴儿看着他,满眼怜爱:“老刘,你说的那个事还是算了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到了那一天,我也要你体体面面地走。”老刘说:“老伴儿,我已经想好了,这是好事,是我这辈子最体面的事。这次,你听我的,错不了。”

老伴儿赌气走了。为这事,老两口不知道赌了多少回气。他坚持要捐赠眼角膜,她坚决不同意。在她的认知里,就算是走了,也要体体面面地走,而不是再挨手术刀,切下身上的器官给别人。他却说,用自己的眼角膜去照亮别人的生命,让别人替自己看这个繁华世界,是生命的一种延续,也是一件很体面的事。

这次,她想打电话给儿子,把他的情况和盘托出,让儿子拿个主意。接连三四次,她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他这辈子,没有说一不二的魄力,尤其是在她面前。他们家的主色调是妻唱夫随,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做主。工作上,她在单位是标兵,而他,一辈子都平平凡凡,干到退休也只是一个普通技术员。她想起他最近常念叨的“时光是有影子的”这句话,猛然明白,应该趁着他清醒,让他为自己做一回主。她叹口气,自语道:“这次,就顺了他的意吧!”

颤抖着手,签完捐赠同意书的时候,他露出难得的笑容,仿佛这个世界他都已经放下。他在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等待把自己刻进时光的影子里。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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