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与木鱼

作者: 缪林翔

出于身上背着防弹衣似的“龟壳”的缘故,他们都喜欢叫我“乌龟”。

最倒霉的日子,于我而言不是下雨天,而是暑气蒸腾的夏天。每当艳阳高照的晴日来临,我单薄的汗衫便湿透,一股黏如橡皮泥般的汗液粘连着白衬衫与“龟壳”——脊柱侧弯矫形支具,那种感觉简直比穿着棉袄进汗蒸房还难受。这还不是最凄惨的,更讨厌的是每隔三四天我就必须洗一次澡,无论再忙也得从书山墨海中挤出闲暇,否则腰背的皮肤就会奇痒无比。这种奇痒容不得你去抓挠,一抓挠就会使肌肤破皮变红,有时候甚至还要流血留疤。愈痒愈抓,愈抓愈痒,因此导致的皮肤发炎是常有的事。

但这“龟壳”也并非没有给我带来益处,譬如我可以光明磊落地办理体育课的免修单,从而趁同学们在操场上汗流浃背地锻炼的时候,泰然自若地坐在教室里吹空调、写作业、读小说。我总是会把完成课后作业当成每日的第一要务,做完作业就爱读些芥川龙之介、萨特、格非的作品。前段时间,我在京东浏览商品的时候发现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正在特价售卖,于是在求知欲的驱使之下买来一本,当作自己晚自习下课时间的休闲读物。

那天我正靠在椅子上翻阅《局外人》,却隐约察觉到右前方有一束目光倾注于我。我用眼角余光朝那个方向窥探过去,便见有一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女生正盯着我的书,仿佛她在用凝视的方式同这本《局外人》建立通讯连接。然而令人尴尬的是,我一时竟忘记了她的名字,以至于我也呆若木鸡地注视她的面颊良久;直到她猝不及防地抬眼注意到我,我才像触电般回过神来继续看书,佯装自己并没有在思忖中端详过她。

“木鱼”,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浮掠过这个词,原因是数学老师曾在课上用类似的名词斥责过她——谁叫她一到上课时间就爱发愣呢?我起初不太理解她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但后来却听朋友八卦说她患有内向型忧郁症,我也就对这个性情孤僻的女生萌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算了,名字想不起来也罢,反正我也没那个闲心思去和她搭讪。于是,我便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注视一个人太久是不文明的,我盯着她看了那么久,也不必上去说抱歉,算是占到便宜了。”这样揣度着,我亦不知自己是对是错,也就含混地陷入书中的世界观,跟随加缪笔下的默尔索的视角,置身事外,做一个标准的被诊断为“局外症结”的现代人。

她好像自觉没趣,就侧回身去,摆弄起书桌上的一支红色笔芯。不过多时便上课了,她的目光渐渐从桌上收回,转向黑板,然后又聚焦于其中的某一点,似是而非地思索着人生重大的哲学命题。——这是我忍不住抬头对她观察后产生的臆想。

下课后,我故意拿着《局外人》与她擦肩而过,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回头一看,她却将目光落在我后背隆起的“龟壳”上。见我转身,她有些不自然地避开我迟疑的眼神,继而望向窗外校园里蓊郁苍翠的树木,去聆听一首喜鹊在筑巢时演奏的音乐。

这场无端对视的风波,就在我们彼此默契的回避中结束了。下一次再和她接触,是在一个雷雨交集的午后。

周六下午放学时,正逢暮云叆叇遮天蔽日,闪电像巨人的佩剑划破浓云,风雨中飘荡而出的潮湿气味都是暗灰色的。我背着书包站在长廊中等候兄弟小涛下楼,偶然间侧身瞥了一眼校门口的传达室,便看见她形影相吊地伫立于屋檐下,惶惶不安地注视着瓢泼大雨,仿若一株木芙蓉。我愣怔片刻,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到小涛恰好携着雨伞冲下楼来,就对他喊道:“小涛,你把伞借我一起撑吧!”

“咦,你手上不是有伞吗?”小涛诧异地问道。

我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便没有理会小涛的疑问。将身上的“龟壳”绑带解得松散一些,我便用大衣披在自己头上,一个箭步冲进雨幕,以电光石火之势把雨帘穿刺出一条白色的“血路”,奔到传达室门口,“哗啦”一声将手中湿漉漉的雨伞撑开,递给那个女生。

“你……”她用一种压抑且怀疑的神色观察着我。

“没事儿,我身上有‘龟壳’呢,这点雨水湿不进来的!”我由衷地感到一阵喜悦,遂在彼此的凝眸间笑逐颜开。她似乎也想笑,转而又有点想哭,于是呈现出苦笑的表情。

“那支红色的笔芯,是你放在我桌底的吧?”我继续保持着热忱的笑颜,扭身看见小涛正撑着伞朝这边跑来。

“啊?应该是的吧。你不是经常被老师批评,订正作业不用红笔吗?”她似笑非笑的,不禁令我联想到《笑猫日记》。

“乌龟,我说你也真是,下这么大的雨,说都不说一声就冲过来。你要是再感冒发烧,下周一的主课你都可以请假了!”小涛明显是带着一丝担忧在责备我,他打量一眼我伞下的女生,又侧过脸来问我,“她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我会心地笑着,脸部的肌肉有些僵硬——我仿佛想在她面前树立温和友善的形象。

“以前怎么没见过……”小涛嘟囔着摇摇头,把手中的伞撑向我这边,“喏,你把我的伞给她吧,这伞是新的,比你那把贴有劳动局标识的老伞好用得多。”

“这怎么好意思?”她脸上的红晕像初晴霁月一样愈发明显起来,“我打电话叫家长来接就行啦,何必呢?”

我听小涛说得在理,就跟他换了把伞,将小涛递给我的宝蓝色新伞硬塞给那个女生,对她说:“就当是我的一个回礼吧,那天恰好是我生日,你是高中以来第一个送我生日礼物的女生。”

她这回是真正释怀地笑了,说:“谢谢你,以后多多交流呀!”

“好,一言为定!”

后来,她告诉我,我大概是她升入高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问她为什么用“大概”这个含不确定性的词,她说,因为她不能确定那些表面上想亲近自己的人,实际上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她常跟我提到一句话:“未尝君苦,不劝大度。”

“你为什么不会瞧不起我?”某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她主动坐在我的身边,向我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我给她来了一句反问。

“因为我是木鱼脑袋,上课听不进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她那清澈的眼神显然在期许一个答复。

“其实吧,我觉得你这样挺可爱的啊。”我咽下一口白米饭,坦诚地对她讲道,“就像你也没有瞧不起我身上的‘龟壳’呀,我的脊柱弯出了一个弧度,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特殊的含义。我依然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人。”

“嘿嘿,你真是一个好人。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之所以那天盯着你的《局外人》看个不停,是因为我超级爱看那本书,它讲述的荒诞主义哲学太美妙了!”她绽放出一个甜蜜的笑靥,嘴角沾着一粒小小的米饭。

“真的吗?原来你也喜欢加缪呀!”我惊喜得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那是不是说,假如你盯着一样东西看很久,就意味着你很欣赏它的价值呢?”

“对啊,我可不在乎什么礼貌不礼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侧脸,“我只在乎一件事物能够被人发现价值。”

“也许,就好比你和我?”我捂着嘴冁然而笑。

“当然,乌龟与木鱼,没有例外啦。”她笑得特别灿烂。

仿若窗外燠暖的阳光一样。

[责任编辑 赵建宇]

缪林翔,2004年生,浙江嘉兴高中高二学生,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湖》《美文》《语文报》《中学生天地》等二十余家报刊,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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