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 猫

这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走出了嘈杂的家，来到那个公园。公园不大，很荒凉，走到头也看不到第二个人。掉头回去时，她没有沿着来时的鹅卵石路走，而是选择了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这是她所习惯的。这条路早已被人遗忘，没人驯服，它就露出了獠牙——路上一些锋利的枯树枝，只要不留神它们就会刮伤你的脸。遇到厉害的，脸上、身上都会留下血痕。

两年以前，她从另一座城市高大的写字楼辞职，回到了老家，成了这条路上极少数人中的一个。在这个昏暗、暗藏埋伏的小树林里，早已被她遗忘的冒险精神重新复苏，无论是拦路的枯树枝，还是一些微小异样的声响，都让她产生了一些别样的乐趣。其实在好些年以前，她就是这个公园、这条路的熟人了，那时候她天真地渴望平凡的生活里能多一点不寻常，分岔的小路、白色的石堆，都能让她产生无尽的幻想。有一天她看到了玛雅的预言，里面提到了世界末日，一种奇异的兴奋占领了她。她告诉了小丁还有小可，她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兴奋同样传染给了她们俩。

她们经常在这里聚集，谈论那个特别的日子。她们相信毁灭是真实的，并且乐于寻找征兆。那些征兆绝大部分早已被别人发现，她们从电视或者书上看到了，只有一小部分源自她们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段奇异且快乐的日子，她们努力寻找一些怪异的事。现在看来，那些怪事或许和世界末日毫不相关，但她们统统归结到这上面，很武断，但目标明确。她还记得，最怪异的那件事就发生在这里——

她躲过了两条凶狠的树枝，踩着厚厚的落叶，走到一个围栏前。围栏里是几栋老旧的居民楼，一棵矮树把一半的枝干伸到围栏里面。围栏已经铁锈斑斑，树也死了半截。她看见一根较粗的树枝上站立着一只黑灰条纹的猫，它四只爪子死死扣住树枝，尾巴耷拉着，就如活着一样。

“它站在树上死了。”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但是我们现在见到了。”

“我想我们可以把它埋了。”

她们一开始是有些害怕的，但是谁都没表现出来。她们分头找到了三根粗棍子，小丁率先蹲了下来，把棍子戳进树下的泥巴里，泥巴松软，上面还长着细碎的青草。她们画了一个圆，三个人围起来，从圆的边沿往里挖。木棍戳进去，把泥巴掀出来。她们把坑挖好，接下来需要把死猫从树上弄下来。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没人说话。

她能看到猫身上的肉已经萎缩，黑灰的猫毛不那么柔顺了，并且一缕一缕粘在肉上。当棍子戳在猫身上，那种腐烂和软绵绵的死亡之感仿佛从棍子那头传导到她的手上，她不禁头皮发麻。

三个人商量好，小丁负责把猫从树枝上戳下来，她和小可负责把它挪进洞里。但是小丁连戳了好几下，猫依然站在树上，它的爪子连带着肉和树皮粘在一起。

一个人不行。小丁摇摇头，向她们求助。

她们一起走到树边，把棍子对准了猫。三、二、一，猫终于从树上掉落，但离她们挖好的墓穴还有一段距离。她和小可将两根棍子想象成担架，你一边我一边，将猫抬起。猫不重，但有一股臭味。凑得这么近，那股臭味更加强烈，她们同时屏住了呼吸。

她们的手不稳，让那具猫尸从棍子上掉下来了一回，但它的姿态丝毫未变。

那个季节还有玫瑰，小可坚持摘了两朵放到它身上。三个人低着头看着，明亮的红与灰黑色重叠在一起。

她们重新把泥巴推回去，其间陆续有人路过，那时候这条路还不像现在这样荒芜，会有人停下来观察她们、打量她们。她们感受到那种目光，但都没有抬头。她们都有点羞怯，也有点骄傲，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高尚的事。走之前，她们对着那座小坟做了一个庄重的揖。

只不过，后来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三个人陆续离开了这个地方。现在，只有她又回到这里。

她只能一个人干这件事了。她比那时候长得更高，力气也更大了，只用力戳了一次，她就把那只猫戳到地上。地上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坑，干巴巴的泥土堆在一边。坑离树有些距离，离猫也有些距离。她熟练地握着两根棍子，棍子一长一短，是附近的枯树枝。这只猫显然死了没多久，要是仔细看，还能看清楚它那炯炯发亮的眼珠。她把棍子从它身下穿过去，那种绵软且僵败的感觉再一次传递到她手上，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强烈的恐惧了。她从容地动用手腕的力量把死猫抬起。它的体积和重量不算小，但她却做得异常稳当，毫无瑕疵。她把猫放进坑里。这是个冬季，公园里没有花，她只能扯下几片仅有的绿叶放进去。坟包鼓起来，她又往上面戳了三根细长的树枝。

这些事做完以后，她打开了手机，把猫还在树上时她就拍下的照片发给了小丁，然后又发给了小可。前者在一个沿海的城市定居了，后者出了国。她站在一边，用纸巾把手上清理干净。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一条消息，是小丁发来的，只有一个问号，没有文字。这个问号和这张照片上面有一张好几天前她发给小丁的照片。要是点进去，你会发现那张照片几乎和今天这张一样，包括拍摄的角度、干枯的树，唯一不一样的是树上那只猫。小可没有回她，和上次、上上次以及之前很多次一样。

她继续往前走，再次躲过了那些凶狠的树枝，一直到走出公园，手机也没有再响过。

[责任编辑 冬 至]

高雨欣，1998年生，湖南常德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延河》《青春》《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