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鱼尾纹
作者: 韩树振父亲眯起眼瞅了瞅墙上的日历,惊讶地说:“哎呀,今天芒种啦!走,咱爷儿俩到地里去转转。”我不情愿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村路的尽头就是自家的麦田。父亲或蹲在地头,或走进田间,随手采三两麦穗,捂在掌心,两手合力揉搓片刻,拣去麦梗,吹掉麦芒麦皮,端详着麦粒,在手中一掂:“挺肥的,好收成!”说着一扬手,把麦粒扔进嘴里,蠕动着腮帮,慢慢地咀嚼着,一脸喜悦与陶醉,只是眼圈红红的,眼角湿湿的。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采一两个麦穗,捂在掌心用力揉搓,麦芒扎得手又疼又痒,好像搓不下多少麦粒。麦粒青青的鼓鼓的,扔进嘴里嚼嚼,一嘴麦青味。
“老话说‘麦熟一晌’。过几天联合收割机来了,恰好开镰收割。”父亲道。
“啥‘麦熟一晌’!都是老皇历。”我不屑地说。
“麦子说熟就熟,一晌就全熟了。”父亲颇为自信。
“看来,没白忙活,没白受累。”我递上一句。
“人不辜负庄稼,庄稼怎能辜负人呢?”父亲凝望着金黄的麦田,若有所思。
几场东风刮过,开春了,要给麦子浇水施肥。街头传来“尿素、二胺、复合肥,卖化肥喽——”的叫声。我连忙从家里跑到街上,循着吆喝声望去。是串乡卖化肥的中年汉子,身材粗壮,皮肤黝黑。我急忙回家对父亲喊:“爹,卖化肥的来啦!”父亲披上衣服不急不忙地来到街上,叫住卖化肥的。攀谈一番,父亲掰着手指数了数麦田的亩数,卸了十几袋复合肥。
常言道:“浇一回地,蜕一层皮。”浇地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浇地收尾时,河里的水抽干了,只好耐心地等待河床底的泉涨水,针孔大小的泉眼,纤细无声的泉流,涨半天水,浇上一分地,再涨半天水,再浇上一分地,如此循环。
“浇地太麻烦啦!爹,咱别浇啦!” 我实在没有耐心了,扯着嗓子嚷。
“你懂啥?这关系到一季的收成,咋狠心丢下不管呢!” 父亲顿时青筋暴起,瞪圆浑浊的眼睛冲我大吼。
父亲平时很和蔼,又过了耳顺之年,极少发脾气。这时却发疯似的大吼起来。我用眼角的余光怯怯地扫过父亲铁青的脸,只见他的鱼尾纹像被铁犁犁过一般,沟壑分明。
我后悔不该说那些话。是呀,看看麦田的墒情,麦子正等着喝水,怎能狠心不管呢?
父亲告诉我时,他依然眼含热泪。当年父亲跟着大人们去赶集,走着走着,“扑通”一声饿倒在地上。大人们把父亲背回家,我的奶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炕上抱着枕头哭,绝望的泪水打湿了枕头。突然奶奶有了主意,她抄起剪刀把枕头豁开,倒出里面的秕子,用水淘了淘,掺和着从地里捡来的胡萝卜须,在锅里蒸了顿饭。父亲吃了顿饱饭,逐渐地缓了过来。“粮食是命根子!”这话常挂在父亲的嘴边。每次吃完饭,他都要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不容许留下一粒剩饭。父亲把半张脸埋进碗里,眼角的鱼尾纹特别扎眼。
当初跟父亲浇地时刚能没脚面的麦苗,已经株株挺立、穗穗丰盈。当初“浇地不觉足染泥”的嫌弃,也成了“灌麦顿教手沾香”的得意。
眼前身后是片片金黄的麦田,成熟的麦穗有一种朴实沧桑的力量。作为一个吃馒头长大的人,我对麦子有一种天然的眷恋和感恩。不觉间,我眼睛里落下了泪帘。一阵风吹过来,麦浪起伏,沙沙作响。于是我心头泛起一首汉俳,随口吟诵道:
“滚滚波涛涌 ,
离离麦浪声似蛩,
节气值芒种。”
父亲有些耳背,疑惑地问:“你在说啥?”
“麦子好收成!不愁吃穿不愁喝,手头儿又富裕。”我急忙改口大声说道。
“小康社会嘛。政策好!好年景!”父亲的脸上绽出微笑,然后弯下腰用手指掸了掸裤腿上的尘土。
“天天吃白面,赛过活神仙。”他直起腰又补上一句。
“天天吃白面馒头,蒸白面包子,肉多馅肥,上捏十八个褶,熟后像菊花盛开。”我凑到父亲身边,在他耳旁打趣。
父亲笑了,笑得格外开心,鱼尾纹如水中的蜜般化开,甜蜜无比。
[责任编辑 田双伶]
韩树振,1985年生,山东乐陵人,南开大学日语口译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为更好地译介中国文学,近期开始尝试小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