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读钱微言

作者: 夏中义

一、《管锥编》里的西学“捧哏”

一个人想善始善终做一件有分量的事真难,难就难在:没有比随机编个理由引诱自己偷懒,更容易了。

皆谓《管锥编》是钱锺书最有分量的标志性名著,也颇有人直觉谁能通读乃至读通“文化昆仑”头上的那顶皇冠,谁也就有资格体认何谓学术高度。然欲不折不扣地将此事做到位,又真的很难,因为这亟须坚忍,几近不计成本地先掷几十年时间去陪《管锥编》[抑或全部钱锺书著作(以下简称“钱著”)]跑人生马拉松,到头来,尚不知自己获益甚丰?还是一头雾水依旧?故当《管锥编》像峭壁横在眼前,一个想以低成本来赢取利益最大化的人,若不放弃,也就强人所难。

也因此,若一位现代文学学者怨文言版《管锥编》比英文原著还难嚼,或一位古代文学学者嫌《管锥编》明明古色古香,却偏夹缠诸多西语案例,他们也就不约而同地头晕,皆选择悬置。这就导致颇多同仁虽在1979年就拥有初版《管锥编》四卷(1994年补齐《管锥编》卷五),然转眼40余年过去,那分量最重的钱著依旧纹丝未动地高搁书架,叹书脊已经微黄。

本札只想略述《管锥编》里的西学案例,未必像悬置者所臆测的那般不易逾越,只需下功夫,一页页地披阅,迟早会看清那密匝匝地挤在括号内的各式西语符号,其义谛已在括号外被汉译成了文言,无甚阅读大碍。兹录一例,举一反三:

“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按李善注:“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亦美。……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以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前二语易晓,故善注未误;后二语更进一解,善注遂含糊鹘突。前谓“庸音”端赖“嘉句”而得保存,后则谓“嘉句”亦不得无“庸音”为之烘托。盖庸音匪徒“蒙”嘉句之“荣”,抑且“济”嘉句之“伟”。“蒙荣”者,俗语所谓“附骥”“借重”“叨光”;“济伟”者,俗语所谓济“牡丹虽好,绿叶扶持”“若非培塿衬,争见太山高”。……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赵秉文《滏水集》卷二○《题南麓书后》:“‘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夫如何’三字几不成语,然非三字无以成下句有数百里之气象;若上句俱雄丽,则一李长吉耳”;魏际瑞《魏伯子文集》卷四《与子弟论文书》:“诗文句句要工,便不在行”。十七、八世纪西方名家论诗亦云:“通篇皆隽语警句,如满头珠翠以至鼻孔唇皮皆填嵌珍宝,益妍得丑,反不如无”(Jewels at nose and lips but ill appear;/Rather than all things Wit,let none be there)。①

细嚼如上引文,有三层意思颇堪回味。

意思一,包括《谈艺录》《管锥编》在内的全部钱著虽渊博得“学无古今之分”“学无中西之分”,然就学科归属而言,仍大体可概述为“古典诗学今释”六字,皆在从国故文献中打捞且提纯出现代文论创新所紧缺的古稀睿智。这就应了王国维“学无古今之分”之倡言。于是,从西晋陆机(261—303)、南宋张戒(生卒年不详)、金代赵秉文(1159—1232)到明末清初魏际瑞(1620—1677),这长达1400年的中华诗学所不懈关注的诗语“工拙间性”现象到1970年代又被《管锥编》所聚焦,这不啻是钱锺书在切实践履“古典诗学今释”之使命。

胸怀世界文学版图的钱锺书在文化上不拘泥于“国粹本位”,他青年时就说过“中国所固有的,未必是中国特有的”②,这就导致其学术路径,更愿从中西语境所衍生的艺文异构中发现乃至确认人类审美共识,钱锺书将此治学路径称作“贯通”或“打通”。于是也就不难解,当《管锥编》在复议被古贤说了千余年的诗话“工拙间性”课题时,为何会在尾声添上近代西方诗家那段“益妍得丑”之名言?非此恐不足以画龙点睛钱锺书在学术方法上的“学无中西之分”。

意思二,钱锺书在文化上不顺从“国粹本位”,《管锥编》述学时又处处将国学(国故之学)置于“主角”地位,且不时邀西学来配戏,宛若相声,国学“逗哏”,西学“捧哏”,从不喧宾夺主,这又为何?症结在钱锺书从来不忘他是为祖国学术写作,然也想示意汉语读者,中华艺术瑰宝不仅属于中国,同时也值得整个世界共享,或曰人类在精神上确凿存在着“艺文共识”这一审美维度,也因此,当《管锥编》即兴让西学去“捧哏”国学,这与其说是在表征著者的非凡博学(也有讥之“显才扬己”),毋宁说人类在艺文审美上本不乏共识,故西学在“捧哏”国学时才会如鱼得水,天衣无缝一般。

让西学“捧哏”国学拟是钱锺书“一招鲜,吃遍天”的绝活,也未必不是他愈玩愈回味不尽的学术游戏,这也能解释:《管锥编》卷四(1979年初版)明明已青睐诗语“工拙间性”一案不浅,为何《管锥编》卷五(1994年初版)在时隔15年后又老调重弹甚多呢?只有一个理由,即诗语之“工拙间性”既然有涉中西艺文共识之通义,故也就像陈年老酒在钱锺书心里会愈酿愈芳香外溢。索性再录一例,目击为实:

约翰生屡言“烘托”“工拙相间”(artful intermixture)。柯勒太所谓“遍面生眼睛”,早发于古罗马修辞学名典:“藻彩譬如词令之眼目。然倘通身皆眼,则其他官肢俱废而失用矣(Ego vero haec lumina orationis velut oculos quosdem esse eloquentiae credo.Sed neque oculos esse toto corpore velim,ne cetera membra officium suum perdant.—Quintilian,Inst. orat.,Ⅷ,.v.34,Loeb.,Vol.Ⅲ,pp.298-10)。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瀛奎律髓》引方回“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一语(卷一○王安石《宿雨》评语),嘲之曰“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千年千眼观世音乎!”用意不异。圣佩韦甚赏儒贝尔之约练,而微嫌其如天上繁星过密,虚隙无多,使人有应接不暇之惑(II ya trop d’étoiles dans le ciel de M.Joubert.On voudrait plus d’intervalles et le repos...Ces idées intermédi-airs,s’il s’était donné la peine de les exprimer,ne nous ennuir-aient pas,mais plutôt nous reposeraient en le lisant.—Causeries du lundi.Vol.I,p.168)。哈代曰:“剧本固置不论,抒情诗之佳者亦非通篇处处情深文明,特其佳句能烘染平常语句耳”(Leave alone plays,some of our best lyrics are not lyrical every moment throughout,but the neurtral lines are warmed by the remainder.—Hardy to Arthur Symons,in Michael Milgate,Thomas Hardy,1982,p.448)。克罗齐谓:“无平夷则不见高峻,无宁静则不觉震荡”(Senza il piano,non si può avere il rilievo;senza un periodo di apparente calma,non si può avere l’istante della commozione vi-olenta.—Croce,Conrsazioni critiche,serie 1.p.67)。③

可鉴古今中西诗贤高见归一矣。

意思三,《管锥编》将西学“捧哏”玩得炉火纯青,根子或可追到钱锺书有“童子功”,1933年他撰《中国文学小史序论》约22000字,已让西学“捧哏”连续出场44次。这是他初出茅庐时的“小试牛刀”,时23岁。《管锥编》卷五问世,钱锺书时84岁。置身于百年学界,钱锺书六十余年如一日地“贯通”其“学无古今之分”“学无中西之分”的治学路径,若不专业地回到风云诡谲的历史现场,也就极容易将此粗读为是钱锺书的纯个性的“雅人深致”所致,而疏忽了他在坚守纯贞学统方面有多巍峨,巍峨得像百年一碑。若以此史碑的人格高度暨学思厚度为标尺,去考辨学术史上的另些显赫“大师”的分量,则只能说他(们)充其量属“世家”或“列传”,“本纪”级的至高荣耀仅归于钱锺书。

二、《管锥编》与蒙田的“皮里阳秋”

此标题乍看有点怪。蒙田(1533—1592)是16世纪法国波尔多人,“皮里阳秋”典出南朝(420—581)即5—6世纪的一部文言志人小说集《世说新语》,彼此在时间上遥隔千年,在空间上契阔万里,没有文献能证明蒙田读过这部中华古籍,故将蒙田与“皮里阳秋”贸然相系,岂非怪事?然《管锥编》卷五却不掩饰其心仪蒙田,不仅数次引用蒙田,且不无将蒙田隽语凝为人格座右铭之诚念。这甚为鲜见。1979年初版《管锥编》四卷作为钱学的峰值性建树,本以“打通”古今中外为特征,故学界迄今已不为此书簇拥诸多“西学捧哏”现象而惊叹,然1994年问世《管锥编》卷五这般推崇蒙田,仍不寻常。

关键在于,《管锥编》四卷大体是在“学识”层,让西学来附和钱锺书对“人类艺文共相”之思索;《管锥编》卷五却兀地在“器识”层,让蒙田来认证钱锺书对“哲贤人格通义”之独白。而中华版“皮里阳秋”,就其内蕴而言,不是别的,正是钱锺书所青睐的、蒙田那样的哲贤所“特有”(并非魏晋人物所“独有”)的处事策略及生命样式。这就不是流连于“人类艺文共相”之“学识”层,而是沉潜于“哲贤人格通义”之“器识层”了。这也恰巧应验了钱锺书青年时的一个见解:“中国所固有,未必中国所独有。”④

“皮里阳秋”作为古贤人格特征不无“喜剧感”,因为它不按朝纲或坊间习俗出牌,反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调皮得像“老顽童”,乖僻得像“嬉皮士”,卫道士见之疾首顿足,伪君子唯恐避之不远,因为“皮里阳秋”者最擅扒伪君子的斯文面具,令其脸无处搁,里外不是人。古今“皮里阳秋”者大多选择“边缘化”,套用钱锺书的书名,即活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⑤。不得已遭遇陌生者或令其提防的厌嫌者,他们往往“装憨”,比如“装聋”“装哑”。《管锥编》卷五称之为“佯愚”⑥。演示“佯愚”方式恐不少,“佯不知”是其中之一。

王水照在2020年(正值钱锺书110周年诞辰)推出中华书局版《钱锺书的学术人生》,抚今追昔,恰好将钱锺书与“佯不知”及“皮里阳秋”串出传奇。话说某人曾在“文革”干校讨教钱锺书何谓“皮里阳秋”,钱锺书未答出。王水照获悉不免大惑。王水照系北京大学中文系1960年本科出身,终身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熟知“皮里阳秋”典出《世说新语》之“赏誉”篇。“皮里”,指内心;“阳秋”原词“春秋”,那是孔子修订的一部记载鲁国历史的书。此书对历史人物及事件隐含褒贬而不直白,即“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此谓“皮里春秋”。后因晋简文帝母名“春”,晋人为避讳,而以“阳”字改谓“春”字,遂使“皮里阳秋”流播古今。王水照说这“算不上僻典,也没有秘藏多少‘奥妙’”⑦,没有理由采信钱锺书对此也不懂,唯一可能怕是其“佯愚”即“佯不知”。王水照回忆“我曾向他请益时,多数情况都是随叩随应,‘小叩辄发大鸣’,但有时他会说‘不知道’,然后又说,你可在某某书中去找嘛。我就知道提了个不该向他提的问题了”⑧。王水照体味钱锺书“佯不知”的另种可能,是其身上也不乏“魏晋风度”即“名士气”,宛若谢安,“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周一良按,“狡狯,犹今顽皮、捣乱,开玩笑之类,为六代习语”;王水照接着说:“在钱先生身上随处透出机智、幽默、嬉戏之风,说话云里雾里,真真假假,说白点也就是顽皮、捣乱,开玩笑之类。”⑨拟包括“佯不知”。

“佯不知”逸事源自“文革”干校,这是一个颇让钱锺书神经过敏的时空。若时过境迁,想象钱锺书在晚晴已步入1980年代这个珍贵的“大阳春”季节(相对于1962年“小阳春”),再请教他何谓“皮里阳秋”,又将怎样?他是否会因大地回春、大气变暖,而愿对“皮里阳秋”旧曲翻新,再度“小叩辄发大鸣”?文献即将明鉴,这不是脑洞大开,而是能被《管锥编》卷五的白纸黑字、铁板钉钉、经得起证伪的学术史真实。质疑者或许又问:为何钱锺书让蒙田来为其“皮里阳秋”站队,不是发生在1979年问世的《管锥编》四卷,而偏偏发生在1994年问世的《管锥编》卷五呢?答案不复杂:《管锥编》四卷撰于1972—1975年,尚处“文革”末期;《管锥编》卷五撰于1980—1994年前,新时期“对内改革、对外开放”,想必是蒙田生前亦会认同的、漾溢“宽松、宽容”的社会氛围,故也是适宜“蒙田”植入卷五的好日子。

这儿需对卷五与原本四卷之关系稍作补白。原本四卷问世后,钱锺书未另起炉灶,反倒手不释卷,“重阅一过,亦见树义之蕴蓄未宣,举证之援据不中者,往往而有。欲惬心以求当,遂费词而无惜。乃增订以成此卷,所采诸君来教,敬著主名,不忘有自”⑩。意谓卷五是钱锺书对原本四卷的披阅心得遂成“增订”,后因“增订”累积可观,即单列为“卷五”。这拟是佐证钱学之树何谓“学术长青树”之范例。这就像南国苍郁古榕,钱锺书对原本四卷的重读,宛如从古榕倒垂到大地且深植的气根,气根从1980—1994年前茁壮繁衍15年,也就拔地参天成另株苍榕。此谓“有生命的学术”或“学术生命长青”,故不懈“增订”当属钱著迥异于其他“名家名著”的耀眼特点。

钱锺书谓卷五对原本四卷的“增订”,是因为发现原著有“树义之蕴蓄未宣、举证之援据不中者”,这落到“皮里阳秋”一案,也就可鉴卷五与原著卷一之间确凿“藕断丝连”。“藕断”,是指卷一问世于1979年,卷五初版于1994年,彼此隔了15年;“丝连”,则谓卷五第3-4页标明是对卷一第19页(当为第18页)兼涉“皮里阳秋”议题的“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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