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弱的普遍性:基于两首当代诗的文本细读

作者: 张伟栋

读西渡的《天使之箭》和杨键的《神奇的事情》这两首诗,我意识到当代诗中某种新的历史主题正在生成,因为这两首诗所传达的不合时宜以及变幻莫测的意蕴,恰恰是对时代困境思考的结果,并应和了当代诗的历史诉求,令人试图探究隐身于其中的无形。无形乃是晦暗与幽深,如海德格尔所言,是人借以度量自身的尺度,即诗的奥义。《天使之箭》通过此种晦暗与无形,传达着一种弱的普遍性,使我激动的正是这样一种弱的普遍性,带着启示的信息,呼应着困境自身所无力承担的探求,以诗的音节跌宕起伏凸显,试图开拓出当代诗的新图景。而《神奇的事情》则如萤火虫之光,如于贝尔曼所说,仅有征兆的、奇异的、碎片一般的闪光,但表现出某种苦弱的救赎之力,暗示着“扭转”的潜在势能,则对当代诗提出新的要求,展示了行动的诗之可能。本文以弱的普遍性为主题,通过细读这两首杰作,试图探讨当代诗歌的未来维度。

假如有人正好在你面前落水,

你伸手还是袖手?可能的选择

与水性无关。或者你也落水

你帮助别人,将使你更快下沉;

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

从空中向你射箭。你要怎样行动?

或者再换一种情形,你救自己

就拖别人的后腿,否则灭顶。

如何读一首诗?如《天使之箭》所示,整首诗明亮、陡峭、崇高、决断,周转于明与灭、善与恶、虚无与实有之际,层层展开爱的火焰,变换着人的种种境遇,而指向了生活的根基。但是,诗中令人惊喜的“天使之箭”难道不是诗人的情感淤积而自我致幻的结果?或者,这首诗中无处不在的道德意识,不是已经在暗示我们,“天使之箭”乃是良知的代名词?帮助他人,以自己的全部之力,甚至承受着灭顶之灾,这难道不是和康德的道德律令一样绝对、纯形式一样的要求?反复阅读这首诗应该会知道,“天使之箭”、“别人”与“爱”构成了一组奇妙的联合,搭建起支撑整首诗的拱顶,“别人”如列维纳斯的“他者”一样,作为赤裸的面孔开启着人性的无限,在“落水”的虚弱中向“我”呈现,“爱”则同样带有列维纳斯的意味,并非是自爱,而是转向他人的爱,“爱,就是为他人而怕,就是对他人的虚弱施以援手”。所以,诗人说:“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那么,“天使之箭”呢?这是超验的意象与激进的想象,此乃是一切的重点。西渡的很多诗中其实遍布这种超验的意象,这也正是令我欣喜的地方,如“迷津中的海棠”,涉险而来,“高举落日之杯”(《迷津中的海棠》);“众树的合唱——那摇撼众生的歌声”(《花粉之伤》);“星空像天使的脸/燃烧,广场顿时沸腾起来”(《消息——为林木而作》);“新来的神被钉上十字架,流遍天空的血,神的遗言”(《秋歌》);“在我们身上,正有一对新人/神秘地脱胎,向着亘古的新”(《喀纳斯——致蒋浩》);等等,启人深思。德布雷说:“如无超验,则没有真正的表达。好比没有落差,则不能产生能量。”在这个意义上,“天使之箭”所具有的超验和崇高色彩与日常生活的庸常、封闭、阵痛形成了落差,所带来的势能动摇着经验的边界。我们所熟知的关于日常生活主题的诗歌,大半是反讽的、焦虑的、虚无的、怀疑的、经验的、反崇高的、反超验的,对应着时代的历史状况,彼得·布鲁克的经验,更准确地告诉了我们这一事实:“在这个时代,怀疑的、焦虑的、矛盾的、惊恐的戏剧似乎比指向崇高的戏剧更真实。”也正是因为如此,“天使之箭”代表一种反向,以微弱的拯救色彩。

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

每天面临着的选择考验着

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

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

随时可死,却并非随时可生,

就是这原因让哈姆莱特的选择

变得艰难。这暂时的血肉之躯

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陨灭。

与“天使之箭”、“别人”与“爱”这一组意象相对的是,“上帝”、“脆弱的自我”与“救”这三位一体的意象。“上帝”乃是被宣告死亡的那个上帝,无视时间里的苦难,这个“上帝”是现代性的永恒问题,任何一首现代诗都无法避免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在这首诗中,“上帝”明显带有“神义论”的色彩,而被置于理性的审查之下。“脆弱的自我”同样的一个永恒的现代性问题,与“上帝”问题互为表里。正如帕斯卡尔的表述“自我是可恨的”,其所坚持的内在与超越都变得荒诞与无常,唯有在“新的光线”之中实现灵魂的转向。在这首诗中,“脆弱的自我”则更加孤立置于生死的边缘,短暂易于陨灭,因此,“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这句诗中包含的汹涌音调震撼人心,催促我们转向自身探望最真实的声音,以此获得行动的依据。

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

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

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

天神何尝曾听到你我的呼告?

魔鬼却一再诱惑我们的本性。

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

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

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超验的隐喻之上,秘密地运转着启示的真理,一旦强行翻译成理性的语言,遵循章法分门别类,试图在现实中寻找客观对应物,就失效了。理性的语言毫无疑问正是强的普遍性,驱逐幻觉与内在的私密性,痛斥无法言说的沉默。这意味必须超越语言的事实层面而直接进入隐喻的启示,必须警醒强的普遍性。在我们的时代,随处可见的是强的普遍性,比如资本与技术的强普遍性,构建了日常生活的总体性架构;图像与影音的强普遍性,定义了现实的呈现方式;权力与政治的强普遍性,塑造着历史的格局与走向,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一个人无法直接反抗这种强的逻辑,或者反抗则意味着与时代的脱钩,而诗歌守护着弱的普遍性,在强的逻辑之外,以隐喻的计算法则。弱的普遍性,如诗中所写:“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天神何尝曾听到你我的呼告?”这是在宗教的强逻辑之外,来重新定义我们的处境,“生死的刀刃”,乃全然无救赎只有个体的幸存,万物自行其是,自我解救,“呼告”乃全然的孤零零而无所依傍,个体唯一的依靠是与未来的角力,通过“爱”而创造“人的生活”,这是生存之弱,以最渺茫的希望,以微弱之力去穿越生存的闸门,弱乃是无力甚至无用的形象,格洛伊斯因而如此来定义这种弱普遍主义:“通过这种减法,前卫艺术家们开始创造出一种对他们来说似乎异常贫穷、软弱、空无的形象,这种形象或许能够在每一种可能的历史性大灾难中幸存下来。”

我的讨论借用了格洛伊斯的定义而试图展开一首诗的普遍与绝对。《天使之箭》通过上述两组意象的衍生、演化,蔓延着切入现实与历史的契机,冲破时间的既定规则而重新定义时间。两组意象之间的联合与拆解,不断地构造新的契机与向度,同时也试图解散僵死与固化的关系,并依靠声音、语调、节奏、韵律的变化与转换,决定词语与事物的先后顺序、位置、方向与轻重缓急,进而奠定了这首诗的“理念”与普遍,这也正是一首诗的奥秘。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天使之箭”这个意象,“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从空中向你射箭”。这是个崭新的意象,在已知与晦暗之间贡献着未来的信息。需要强调的是,在格洛伊斯那里,“减法”所针对的是之前的艺术成规和法则,这也是一种强的普遍性,从强的普遍性中脱身、溢出,就是减法的要义,与德勒兹的“解域”同出一辙。“贫穷、软弱、空无的形象”在另一个意义上意味着崭新的形象,曾经与当下在一闪现中聚合而成的历史意象,播散着拯救的韵律,比如本雅明的“星丛意象”。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哲学论纲》中的“天使”,启用的正是这样一种形象,在废墟与未来之间,酝酿着某种转机的出现。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中则遍布着这种天使的形象,他写道:“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里尔克自己对此的解释是:“哀歌中的天使是那种受造物,在他的身上,我们所尝试的从可见之物到不可见之物到转化似乎已经完成。”是的,无论是本雅明还是里尔克的天使,都已经脱离基督教的传统形象,以崭新的面目脱颖而出,但并不是最终的完成者,而是转化者,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桥梁。“天使之箭”是决断的,有它自己的衍生谱系,当代诗歌史里有一条关于“拯救”主题连续发展的线索,但至今并未得到很好的了解。海子和骆一禾均是这条线索上的重要节点,简单来说就是,“天使之箭”是海子和骆一禾之后的一个发展。很多时候,我也正是这样来理解西渡的诗,并企图细致察看其“转化者”的意象。

海德格尔1918年写给伊丽莎白·布洛赫曼的信中写道:“生活到底如何塑造,必然到来的生活。我们唯一的救助到底是什么,一切都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确定而且不可动摇的,这就是对真正的精神的人生的追求,此时此刻不能怯懦,而是要亲手把握决断的领导不放,……只有那些内在贫乏的唯美主义者,以及一直以有才智的身份玩弄精神的人,他就像对待金钱和享乐一样对待精神,才会在这个时候崩溃,根本不要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有价值的指示。”关于这个问题,诗给出的答案是,坚守弱的普遍性并与历史的意象对质,《天使之箭》是我多次回读的一个文本,因为其本身关乎这个答案的来源。

人世间最神奇的事情乃是这些荒寒贫瘠的泥土,

转眼被塑成观世音菩萨的容颜,

在大殿里被供奉,被朝拜,

在病痛者、困苦者、虔诚者的梦里出现。

昨天,它还是平凡的泥土,

坎坷、灰暗,在耕耘者的脚下……

——《神奇的事情》

与西渡的《天使之箭》相似,这首短诗的基调崇高而决断、素朴而有力,化具象为抽象,将一个日常经验转化为某种衡量现实的法则。这种转化乃是诗的基本运作机制,也就是卡夫卡所说的:“只有当我将这个世界提升到一个纯粹、真实、不变的境地,这种幸运才会降临。”进一步讲,诗的普遍原理并不是所谓的再现或表现,也不能被单纯定义为创造,而是转化,通过缔造某种诗歌函数将声音转化为韵律,将杂多历史经验转化为纯粹的真实,将过去转化为未来的期待,将微弱的、渺茫的转化为某种至高无上。海德格尔的一个著名说法是:“众所周知,一首诗就是创造。甚至看来是描述的地方,诗也在创造。”可以说这个表述将诗理解为某种转化但并不全面,因为转化既是转变、转向、运转、扭转,也是生产、制作、制造、创造,也是诞生、生成、复活与拯救,这一过程犹如暗箱,能够看见的一边是经验,另一边是诗。诗人杨牧说:“我们化具象为抽象,因为具象有它的限制,而抽象普遍——我们追求的是诗的普遍真理。”同样是谈论转化的机制,着眼于可见与不可见的换算,更为重要的是,杨牧指出这一转化机制就是诗的真理,通过这一机制,世界从散文的世界转变为真与美的不平凡的诗之世界,给予人度量自身的尺度。《神奇的事情》的主题正是这种转化。

通过细读可以看到这首诗包含了三重转化。第一重转化,从泥土到观音的转化,如诗人所写,荒寒贫瘠的泥土,如此之微不足道,平凡无用,甚至被践踏漠视,但竟然可以被转化为观世音菩萨,供人供奉膜拜寄托许愿,而无从察觉观音的容颜从泥土而来,这一无觉察使得虔敬的信徒和困苦的求拜者得以安慰。这种具象与抽象的转化方式是杨键比较典型的写法,比如“当不幸,终于把我变成屋顶上的炊烟……”(《通向山上的石子路》)“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透彻,一眼见底,/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深流的长河。”(《这里》)“一对恋人像老首老歌,/相依在古桥上。”(《在桥上》)“他的形体在消融。/他要把自己缩小到一朵小花里,/一堵墙边的小花里。”(《在公园里》)“冬天,/人世凝成了/鹌鹑的瑟缩模样。”(《冬天》)通过经验的提炼和情感的跃迁,这一转化带来了新的感知和视野,将现实和历史暂时悬置,为一种将来者打开空间,此乃是诗之真理的第一层显现。

第二重转化是一种弱被转化为至高无上,诗人将此称为“人世间最神奇的事情”,简直是不可能的可能,因为灰暗而平凡的泥土是如此之弱,无可再弱,是一种苦弱,一种本不可能成为“强”的弱,但通过某种不可测的法则实现了转化,从而连通了虚无与实有、虚构与现实、当下与历史。也就是通过这一转化,诗为现实提供了法则来矫正现实,尽管只是一种弱的普遍性,但却持续地转化着,以等待一个“扭转”的实现,比如杨键的其他诗句:“湖面上的早晨之光,/仿佛万物的根源。在我们的头脑里/映现着冷杉高耸的德行。”(《高耸的德行》)“一缕残阳,犹如受难者/临近解放的泪滴。”(《香椿树》)“从今往后,/迅捷的水鸟,/混合在苍穹的光里,/变成遥远的钟声。”(《述怀》)“哭泣,/把我变成万物里一条清凉的小河,/一道清爽的山坡。”(《哭泣》)“如果我不能成为光,/一切,就是我的心绞痛。”(《狮子桥》)“在冬日荒漠一样的土地上,/他们如同两粒让人警醒的麦种。”(《记忆》)此乃是诗之真理的第二层显现,事物显现出其普遍性的面貌,沟通着当下与未来,赋予现实与历史以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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