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里的鲁迅

作者: 孙郁

鲁迅的写作常常出界,有时候以非文学的方式进入文学,故不古不今、不东不西,而真气在焉。因为对于其体例无法归类,有些文章只能以杂文喻之。这种体例比较特别,既不是传统文章的复制,也非周作人称的美文,应当说是介于多种文体间的谈吐,即思与诗交融的表达。他的许多文章都带有异样之风,审美的样式很少重复。最初在《新青年》上的文字,已经露出这种智性,文体是开放的。那时的写作多是呼应陈独秀、胡适的思想,自我的情感略有节制,表达的是个性主义的观念。这些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对于社会进步是有一种热望在的。他的第一本杂文集《热风》,都属于时评,“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①。但那时候的中国旧气浓烈,古老的幽魂以冰冷的面孔闪动在知识界,杂文写作也是像小说一样“听将令”的意味。这可以看出,笔下的调子,是颇为积极的。他后来的写作虽然变化多多,而现实感这一面,始终没有改变。

读者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文字,那些除了正面出击,也有迂回闪动的。人们从中读出远离旧气的超人之思,还有几许人道主义的新风。笔锋所至,荡出光影,街市与野径里的遗痕都一一被照到。行文的词语,不是简单的布道,而是针砭时弊与古代的遗风,对于国民的状态,持一种立体审视的态度。这些在他那里都属于天然之音,故不必声嘶力竭去喊,但你于此听出他的愤懑和哀凉,短句中的智性有诸多隐含。保守主义者在大喊保存国粹的时候,鲁迅信奉的是“保存我们”的观念。而“保存我们”,则不能不有个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可惜中国人的眼睛被什么遮蔽了,蠢态主宰着人们的思维。《随感录三十八》云:“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②这对于国人的愚钝的描述可谓一针见血,于是看到的是独战之影,个性的高蹈与抨击的强力织成一个思维之网,国人的痼疾被打捞在一起,诸多碎渣都在扫荡之列。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时候,卫道者就不想改变现状,对于新文化采取攻击的态度。有感于此,他在《现在的屠杀者》等文中抨击了钟情于名教者的可笑③。《新青年》上的这些文章,以唤醒民智为特征,已经远远超出文学的范围。

在诸多的随笔中,鲁迅显得极为果敢和从容,一些表述是形象而深切的,直捣问题的核心,讽刺现实在前,陈述道理于后,破而后立,且在形象的语言中营造着思想之宫。这在韩愈的文章没有,于苏轼遗墨那里亦少见。新思想流动在反讽与冷嘲中,文章的维度是跨越的。他在书写里埋下了许多隐喻,年轻时期看重的西洋文学里的质疑意识和科学主义的理念都在,有时也见浪漫诗人的奇语,文章就颇见驳杂之色了。

虽然他将自己的杂文视为“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④,而自我的内省一直伴随期间的。陈独秀、胡适都从正面讨论棘手的难题,大有价值重估的意味。但他们还是在本质主义层面,去对付庞大的旧文明。鲁迅的文章涉猎的范围很广,有的时候以毒攻毒,故牵出荒诞感和归谬感。他在《诂〈学衡〉》一文对于那些留洋归来的学者的保守主义态度的批驳,如剥皮一般,层层显出筋骨,将荒谬之处点出,智慧中散出戏谑之气。而有的时候,引入互为对立的叙述视角,在差异性语境建立另类的思维,像为《一个青年的梦》写下的翻译后记,就颠覆了民族主义逻辑,警惕自我话语的独断性,强调关心“他人的自己”。中国的读书人,被太多的幻象所罩住,自然也失去正视社会的勇气。顺从导致衰微,奴性产生愚昧。新文学家要铲除的,就是这种土壤。他的表述,多了陈独秀、胡适所没有的内省性功能,便有了一种跨时空感:

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⑤

上面的话语可以解释出他写作的基本姿态何以如此,文章的底气是足的。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托尔斯泰的声音,他年轻时代独行的个性,于此得以诗化的表达,思想从沉死之地掠过,飞向高远之处。他的杂文写作,是直面存在的,文章叫出了真人未曾流露的心音。只是这个声音不听从先验理念的训导,也非流行的精神的复制,在别一时空作别一类的文章,才会成为自己。也由此,他的写作,远离了象牙塔,也偏离了新知识群落的主干,仿佛在荒野和冷地里流动的风,吹散了古都的雾,世间露出了原色。只要读读《坟》中的诸篇浑厚、苍润的文字,能够感到其目光里有同时代人没有的神色。这使他的文章具有了既植根于时代又超越时代的非同寻常的意味。

在鲁迅的文章里,思想不在天上,也非玄妙的庙堂,道在日常,遁迹山林之语在他那里是没有的,也很少炫耀什么理论。他觉得读书人谈过去的时候津津乐道,神往未来也颇多神采。唯有当下问题,被漠视或遗漏,盲点是多的。他在《论睁了眼看》中就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懦,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满足着,即一天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⑥知识人如果不能看到存在的基本形态,还裹在道德话语里,世界的本真是会被遗忘掉的。这里要强调的是,国人感知世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错了,那原因是我们被古老的幽魂所害,精神在单一维度里,既不能向古人提问,也不能和存在对话。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放弃古路,一切重新开始。他叹道: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⑦

显然,做到此点,当要有一批新式的人。由此也引出一个逻辑,启蒙在中国不都是说教,要仰仗一批斗士来清理历史的旧物。所以,在新文化运动初期,鲁迅对于知识人的质疑精神和批判意识是格外看重的。那时候只懂一点西学,还是第一步,要持之以恒与各种旧意识斗,则更为艰难。他的文字偶能见到匕首般的威力,不过是唤起麻木者的醒悟,至于自己的结果如何,是并不太在意的。

但他知道,在历史的惯性面前,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造就无数的新人,其工作十分艰辛。在那样一个混沌的时代,需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的勇气,他将此看成一种存在的理由。这就将预设的思想放置一边,探路的激情,暗流在字里行间。这时候你会感到,他其实也写出自己的痛和困惑,许多沉重的话题,与自己的经验也不无关系。无爱的婚姻,无想象力的教育,无平等的人伦之路,都摧毁了人们的创造性。就教育而言,应当注重孩子天性的培养,不必都在伦理的教条里。而就家庭来说,则以少年为本位,而非以长者为本位,唯有如此,方能将颠倒的世界再颠倒过来。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他承认自己不过是承担起解放孩子们责任:最重要的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⑧。而不合理的人间之道,在那时候何其之多。

受到近代哲学影响的鲁迅,最大的特点,是从整体性中退回到个别性里。尼采认为世间存在着奴隶道德和主子的道德,整体化一的思维无法认清内在的经纬。所以,倘若被主子的道德绑架,总是要晦气的。在认识事物的时候,传统的说教已经失效,必须建立一种新的认知模式。对于不同的存在,自然有不同的处理渠道。重要的是清除认知之路的障碍,知道已有的理念是存在盲区的。比如对于落水狗,当如何处理,鲁迅的态度就和那时候的知识人大不相同。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就说:

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没有划一。要是对“落水狗”和“落水人”独独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们之所谓自由平等并非不好,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费厄泼赖”精神,我以为至少须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人气之后。⑨

看得出,这里的论述是带有分寸感的,过去文人的视角,看什么都有一个恒定的尺度,现在想来已经不太适用了。所以,那论述也就是辨析中的另类逻辑,要针对个别性而使用个别的概念。人都是有限的存在,现象界的一切,也在变化中。这是一种科学思维,鲁迅意识到,人的自由与人道的尺度,才是该建立起来的。但谁都没有能力掌握全部的真理。所以,一面是对于黑暗的不断进攻,一面也自愿消失在黑暗中。后来的人,总要有优于前辈者出现。那么要做的是承前启后的工作。一面连着过去,一面通向未来。在《坟》的后记里,他认为“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⑩。学界早已将此视为其思想最为重要的部分,当有意识地看到自己能够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时候,写作的题旨自然也是明晰的。

以有限的意识去面对世界,就不再会顾及个人得失,什么永恒、不朽统统被置于脑后。批评与战斗,是进化的必然,目的在新生图景的出来。他在北京扶持未名社,支持《语丝》周刊,为青年人翻译的作品做编辑,垫资出版青年人的书籍,都是希望出现新的幼苗。新文化运动初期,他对于《新潮》编辑们的某些期待和帮助,也流露出那时候的一种信念。中国的未来,当是在没有被污染的青年那一代身上出现的。旧的士大夫与绅士,已经在暮色里,不再有什么希望。

所以,他的写作就远离了所谓温暾之语,而是不顾利害地面对残缺,义无反顾地走向荆棘中,在搏击中杀出新路。这在对待正人君子者流的过程,显得尤为突出。女师大风潮出现的时候,“现代评论派”个别人对于学生运动持一种嘲笑态度,而对于支持学生运动的鲁迅等人,极尽挖苦之语。这引起了鲁迅的警觉,他觉得那几个所谓的绅士和名流们,其实是当局的帮闲。陈源曾传播谣言说他是学潮背后的主使,且为“捏造事实”和“刑名师爷”11。鲁迅则在文章中奚落了对手的嘴脸,短短的几个回合便使其从马上跌下,成了学林趣谈。他讥讽教育界的种种逆行,笔锋带刺,剔除种种昏言。当胡适等人开始劝和,希望不要再打下去的时候,鲁迅则在《我还不能“带住”》表现了丝毫不退让的意识,并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理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12这句话折射出其精神的原色,道出了他写作的另一特点,瞿秋白说他的杂感文是“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13,是很恰当的描述。

如今翻阅《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许多篇章,不禁惊讶于其笔触之神,文字带着智性中的力量。《我观北大》的讽喻直指问题核心;《无花的蔷薇》的忧愤之言,有反士大夫的心语;《答有恒先生》的自省,力度不亚于对于正人君子的批判;《十四年的“读经”》则揭示正人君子的献媚的把戏;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古喻今,史学里暗藏的诗学品格和哲人式的洞悉力,借着神秘的体悟里的辞章,可说是绘出人间百图。在一个巨变的时代,他感受了历史的循环,也发现了新露的萌芽,于是在确然里不断怀疑,又在怀疑中建立确然之思。这种变动视角下的词语,避免了时代语境将自己引入歧途。你会发现他在凝视与拷问中形成独特表述的语码,这语码向四方敞开,又拒绝被同化。走向了诸多风潮之中,而那些风潮,从来也无法冲毁他的语言之门。所谓“在而不属于”,就是这个意思吧。

能够看出,在早期杂文里,除了某些托尔斯泰主义的遗绪,鲁迅身上的尼采影子是深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生命意志,暗示了存在的一种力量感。精神之光不必都取自他人,向内开掘,有时候能够唤出超然之思。而这种向内开掘的过程,就剔去了外在的精神禁锢,回到本真之所。世界上的知识与思想,很早就开始扭曲人的存在,那些被炫耀的意识和诗文,有时候是误导人的幻影。而学会自我辨识,自我内省,自我提升,才是更为重要的。对于旧思想如此看去,同样,对于新知识也当如是观。他那时候对于《新青年》同人的不以为然,就缘于此。比如,对于胡适那种确然于自己的选择,以为是青年导师的样子,鲁迅是持一种保留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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