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启蒙的火把点燃自己的文字

作者: 贺绍俊

在毕飞宇的小说中我一直能够嗅出鲁迅的气味。不久前又读到他的一篇短文《鲁迅与“治愈”》,在这篇短文里他说:“我爱鲁迅。他让人清醒。这就是我每过几年就要读一点鲁迅的根本缘由。”①也大概就是这个缘由,他让鲁迅的气味再一次飘进了他新写的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之中。《欢迎来到人间》写的是一个医生的故事,这个医生叫傅睿,他是第一医院做肾移植的外科大夫,他为自己的一名患者在手术后仍然未能延续生命而痛苦,这显然是一个与“治愈”有关的故事。故事虽然与“治愈”有关,但毕飞宇写小说的目的并不在“治愈”,因为他发现鲁迅写文章从来不追求“治愈”,他在那篇短文里说:“在我的记忆里,鲁迅没那么多的美好和温暖,读多了,我们不仅不能得到治愈,相反,我们的心窝子会凭空拉出一道血口子。”②

毕飞宇对鲁迅的理解非常准确,鲁迅不写“治愈”的文章,鲁迅的文章都与“启蒙”有关。毕飞宇正是在启蒙这一点上追随鲁迅而去。

可以从毕飞宇数十年创作历程中梳理出一条粗壮的启蒙思想流。也许可以说,他最初就是怀揣着启蒙的动机而开始写作的。他最初进入文坛时明显带着20世纪60年代出生作家的特征,如偏爱先锋,如追求结构。但很快他就显出他的早熟,他并没有痴迷于先锋的游戏之中,而是对父辈的启蒙话语充满了兴趣,他转身叩问现实,“久久凝望”着“我们的命运,我们尊严的命运,我们婚姻的命运,我们性的命运”(毕飞宇语)。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标志着毕飞宇对启蒙话语的启用,但他同时把后革命时代的心理带进了启蒙话语之中。在长篇小说《平原》中,毕飞宇以坚定的启蒙立场叙述了“文革”时期的中国乡村史,在民间的细节化的精雕细刻背后,我们总能看到作家“思想”的痕迹。中篇小说《玉米》是毕飞宇的巅峰之作。玉米是一个乡村女孩,当毕飞宇为玉米写完这篇小说后,就觉得意犹未尽,接连又给玉米的两个妹妹玉秀、玉秧各写了一篇小说,于是《玉米》《玉秀》《玉秧》构成了“王家三姐妹”的系列,《玉米》被公认为是这个系列中最出色的一篇,它于2004年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奖。《玉米》给毕飞宇带来的荣誉不止于此,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比女作家还会写女性的好名声。鲁迅其实也是很善于写女性的,他所塑造的祥林嫂就是一个具有永久艺术魅力的经典。两位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时都是以关注女性的悲剧命运为旨归,也都是在追溯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并由此构成了深刻的批判性,鲁迅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社会的宗法制度;毕飞宇在这一点上延续了鲁迅的思考,他认为是旧的文化传统观念和习俗导致了女性的悲剧,但同时毕飞宇也看到了欲望如何在女性的身体内作祟的。

毕飞宇崇敬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所进行的思想启蒙,这是中国迈向现代化、中华民族自强自为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他也意识到鲁迅的思想启蒙还没有完成,他想象自己从鲁迅手上接过了启蒙的火把,要点燃自己的文字。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毕飞宇在小说中所表达的主题与鲁迅小说中的主题有很多相似之处。鲁迅将思想启蒙的火力集中在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上。毕飞宇则说:“我们的身上一直有一个鬼,这个鬼就叫作‘人在人上’,它成了我们最基本‘最日常的梦’。”③因此我们就能从毕飞宇的小说看到,他对于人性之恶的揭露同样是不留情面的。

读《欢迎来到人间》,我马上想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人日记》是鲁迅写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小说的主角是一个身患“迫害狂”精神疾病的人,鲁迅通过对这一狂人心理活动的描写揭示出了专制社会“吃人”的本质。这也是鲁迅首次以小说的方式展开了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自述者“狂人”是鲁迅心目中的启蒙者,鲁迅却给他穿上疾病患者的外衣,让他以呓语的方式道出了历史惊人的秘密:翻开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而真正患病的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衣冠楚楚的人。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同样是一部以疾病为题材的小说,他在小说中也设计了一位“狂人”式的启蒙者:外科大夫傅睿。也正是通过傅睿这一启蒙者,毕飞宇揭示出今天我们社会在国民性上的某些顽疾。

一、肾移植的隐喻

毕飞宇要从疾病入手来表达启蒙主题,这是非常便利的入口,因为疾病首先所涉及的就是拯救与被拯救。由此毕飞宇走进了第一医院,这里有各种科室,内科、外科、神经科、耳鼻喉科,等等,应对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毕飞宇却选择了泌尿科,因为肾移植手术就是在泌尿科,这是第一医院的品牌。但我以为,毕飞宇的这一选择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这就要说到中国人对于肾的看法了。中医把肾看得至关重要,认为肾是人的“先天之本”,承载着人体的元气,这是一个人生命的本钱,肾精足不足,直接决定了人的寿命长短。肾虚导致衰老,肾气盛则长寿。中医的典籍里就说:“养生必先养肾,养肾即养命。”有了中医理论作基础,就造就了中国强大的肾文化,肾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玄之又玄的器官,肾也成为掌控男人“性能力”的法器。肾虚让人谈虎色变,补肾则在民间广为流行。且看看人们为补肾所开出的食物清单吧:依照吃什么补什么的原则,所有动物的腰子都在清单上面;柱状物也受到特别青睐,苁蓉、松茸、铁棍山药在清单中必不可少;还有海狗、韭菜等,都凭借中国人特别的想象力列入了食物清单。进而人们就把补肾等同于壮阳,肾虚成为男人们闻之色变的词语。毕飞宇应该对中国人的肾文化有所了解的,不排除他选择泌尿科就有针对肾文化的原因。肾文化所针对的是男人,从这里大概也就揣摩出毕飞宇写这部小说的用意了,他对男性有时表现出不满,当他要承续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时,他的批判矛头就直指中国男人。这样的承续具有深化的意义。因为男人的公共身份就是社会担当,社会也对男人有着无比重要的期许,强调男人应该具备阳刚之气和刚毅之美。在传统文化里,这样的男人被称为大丈夫,孟夫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④毕飞宇针对男人而展开国民性批判,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他们的“肾虚”都严重到无法靠补肾来挽救,只能采取“肾移植”——毕飞宇便是带着这样的隐喻展开了小说的叙述。

在这样的隐喻下,小说中的男人形象可想而知不会太光彩。这些男人大多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或者是满怀志向、勇于奋进的年轻人,在毕飞宇的笔下,这些男人都或多或少地缺乏了一个男人应有的气质和精神。主人公傅睿作为被赋予拯救者职责的形象因而有了特别的设计,关于这一点我将放在下一节专门讨论,这里专说说他的成长。傅睿的成长很顺利,他有一个完满的家庭,父亲是医院的老领导,母亲是媒体人,既有权力资源,也能紧紧把握社会走向。在母亲的精心调养下,傅睿完全是按社会最高标配成长起来的,他被造就为一个典型的“乖孩子”,学习一流,能够成为医院泌尿科的第一把刀,但他在生活上无能,只是一个“妈宝”,也是一个书呆子,他不懂得人间烟火,甚至连恋爱也是靠母亲安排的相亲才完成的。因此当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医患时就慌了神,整个神经都陷入迷乱之中。傅睿这一形象揭示出男子汉精神缺失的一个根本原因:社会流行的规范化、标准化教育过早扼杀了孩子的天性。郭栋是另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物大概是毕飞宇作为傅睿的比照物而设计的。他们是同门师兄弟,都成为医院的技术骨干,但两人的性格举止截然相反,傅睿若是不懂人间烟火的话,郭栋则是完全融进了人间烟火之中。两人虽然都是周教授精心培养出来的尖端人才,但傅睿是世袭的“贵族”,郭栋则是全靠自己一路打拼过来的“草莽英雄”。郭栋出身于平民,却能“逆袭”到精英阶层,实属不易,但他的每一点成功都要付出比傅睿多得多的血汗。郭栋摆脱不了自己底层出身的弱点,他必须拼,必须斗,“没人闹,没人斗,他的豪迈就受到了抑制”。但他的妻子东君清醒地意识到,“无论郭栋多么聪明、多么能挣,他是个乡下人,这个底子他永远也脱不掉”,这也决定了郭栋的“吃相太贪婪了,太丑陋了”,他也想装高雅,但他装不了一个小时,养不了他的“浩然之气”,这是东君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但郭栋也是无可奈何,他明白自己顶多是一个手艺出众的打工仔而已,小说有一章专门写到傅睿和郭栋两家人一起外出旅游所发生的故事,展示了底层主体各自的心理和不动声色的交锋。其中有一个细节,郭栋让自己的孩子子琪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俯卧撑,傅睿的孩子面团也爬到郭栋的背脊上,两个孩子的重量让郭栋起不来了,他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面团,老丈人起不来了。”郭栋在与孩子的游戏中发出了对于阶层固化的哀叹。从郭栋这一人物身上可以看到阶层固化对男子汉精神的致命摧残。

肾移植的隐喻在老赵这个人物身上得到集中的表现。老赵是报社的领导,分管广告,这使他有了进军房地产的优势,等到退休的时候,他在全国各地乃至美国都有了自己的房产。就在他享受着一个人既可以住在这里又可以住在那里的得意时,他被命运给了当头一棒,他得了尿毒症,最后是傅睿给他做了肾移植手术,他的命算是保住了,从此他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过去他在家里是霸王,甚至还要动手打自己的妻子爱秋,如今颠倒了过来,他一言一行都得听爱秋的,他的生活也严格地规律化,甚至都齿轮化了。保洁阿姨明理的一句话勾起了老赵的欲望,他想自作主张地生活,他从吃药做起,不听爱秋安排,要自己去取药吃,但他的挑战失败了,他只好不顾脸面地抱着爱秋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以此表达自己的后悔。吃药这么一桩很不起眼的日常小事,毕飞宇以一种庄严的戏谑笔法,将其写得风生水起,入木三分地揭露了一个男人在丧失了男人威严之后心有不甘的微妙心理。傅睿深夜的突然造访,先是让老赵紧张了一番,但随着傅睿的一句“很好”的结论,老赵身体内部被压抑的男性荷尔蒙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像水草一样摇荡起来”,“腹部也有了异态。这个异态就是暖,暖洋洋的”,毕飞宇不惜用这样妩媚的句子来形容老赵的心态,继而又让保洁阿姨拍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马屁,她夸老赵的样子“都能耕田了”。耕田在民间隐语里就是指的男女性事,这也正是老赵期待肾移植手术所带来的效果,果然,他对在他眼前做清洁工作的明理有了特别的关注,关注她翘起的臀部,还在上面拍了两巴掌。但傅睿的第二次造访让他头脑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身体内装着一个别人的肾,他的命由别人控制着,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傅睿的跟前,从此屈膝跪下就成了他的仪式性动作。老赵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毕飞宇正是通过这个人物表达了他对男人的绝望,肾移植也挽回不了他们的男人本性,跪倒是他们的归宿。毕飞宇通过老赵这个人物顺带也嘲弄了男人们对于肾功能的无限幻想,爱秋审问老赵的场面极具喜剧效果,老赵在爱秋面前低声下气,实在是因为肾移植给他带来的硬度不够呀,而爱秋更是轻蔑地对他说:“你又能硬到哪里去?”最终老赵老实了,老老实实在电脑上供奉起药王菩萨。

老赵是做了肾移植手术的男人,而更多的男人则是走在要去肾移植的路上,如小说中的胡海。胡海的父亲做了肾移植手术,他在医院照看术后的父亲,但他的关注点不在父亲身上,而是在护士小蔡的“胸部相当地挺”。胡海以很娴熟的手段就把小蔡带到了酒店的房间,显示了他在肾功能方面的“稳妥,绵长,不逞能”。但这位海润公司的大老板内心并不快乐,他来到小蔡这里更像避难,他想在这里得到起死回生。胡海是那些成功人士的真实写照,他们在商业上或专业上是成功的,而他们的肾虚症状集中表现在他们的精神上。郭鼎荣是另一个走在肾移植路上的男人。这位银行的行长,是凭着自己数钞票艰难地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他没有显赫家族也没有强硬后台,因此知道攀附贵人的重要性,当他意识到那些能够去做肾移植手术的人不是权贵就是大款,他就知道了必须与傅睿搞好关系,他把傅睿当成了一条走近贵人的捷径。郭鼎荣为了攀附权贵而在傅睿面前所呈现的奴婢相,是男人肾衰竭的另一种形态。

二、行动的狂人

毕飞宇选择傅睿来担当拯救男人的职责是有道理的,因为傅睿是一个贾宝玉式的人物,或者说,毕飞宇是有意要将傅睿设计为贾宝玉式的人物。贾宝玉虽然生活在污浊的大观园里,却因为他“天生丽质”,成为封建大家庭的坚定反叛者。傅睿也缺乏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是个典型的乖孩子,但从小在家教严明的环境下长大,反而使他游离于社会之外,身上没有一点浮浪气,内心没有被污染。且看他的妻子敏鹿是怎么看傅睿的吧:“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这样的器皿上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标签:小心,轻放。”傅睿不仅是一个贾宝玉式的人物,也是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的再生。这是毕飞宇选择傅睿来担当拯救男人职责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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