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象,灵魂逃逸

作者: 耿艳娇

一个真正的作家,要把自己生出来两次。第一次,他要在形形色色的闪亮的事物中,找寻到写作这扇窄门,侧身而入,雕刻一个即使是再粗疏仍足以辨识的作家的形象;第二次,他要告别曾经开垦出来的大道,不管那路上有怎样美妙的流云与悦耳的鸟鸣,一个人踏上人迹罕至的荒野,再造一个新我。自2008年《推拿》发表以后,在长篇小说这一体裁上,毕飞宇陷入了漫长的停滞。这期间,他写短篇小说,写随笔。当然,更多的是写文论,他灵巧地向读者示范小说各种各样的读法——他仿佛重新成为了一个热情洋溢的读者。直到《欢迎来到人间》,我们才恍然,这是转身前的必要停留和准备。现在,毕飞宇离开了他自己,他已经在寻求另外的出路,而这出路有可能造就一个完全不同的作家。

这也正是我们面对《欢迎来到人间》的第一反应。它不同于《推拿》,不同于《平原》,甚至不同于毕飞宇此前的任何一部小说。如果说,此前,毕飞宇的小说是如此清晰,就像结构分明的导航图,遵循着它的指示,你能毫无意外地到达终点,完整地领会作者的意图。而在《欢迎来到人间》中,尽管标识还在,但就像被废弃的城市,你仿佛被抛入混沌之中,在日常生活的面貌之下,你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小说潜行着混沌的力量,但很难找到明澈的语言指认它。这意味着,《欢迎来到人间》需要新的阅读法。虽然有现实生活作为外壳,《欢迎来到人间》并不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必须卸载关于人物、情节、叙事主线、矛盾冲突等常规性路径依赖,在小说语言与结构的链接中打开小说的阐释空间。就像毕飞宇独自踏上荒原,你需要独自面对一开始就被提出的问题,《欢迎来到人间》是关于什么的?

“户部大街正南正北,米歇尔大道正东正西,它们的交汇点在千里马广场。”①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小说的开头,是作者与读者签下的契约,直接决定了读者怎么读。毕飞宇素来起笔宏阔,越是要在一个个针尖似的人物上雕刻清明上河图,越是要给人物一个辽远的具有纵深感的背景和环境。这是小说发生的世界,是人物活起来的土壤。不妨回顾下毕飞宇另外两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平原》的开头是这样的:“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②麦子作为这一平原上的典型物候,兼具物质性与抒情性,在毕飞宇眼里,它甚至具有了某种生命能量。当它把这一能量灌注到田野里,田野就活了过来。毕飞宇不说田野,他用的是“大地”这样更浪漫化也更哲学化的词汇。这是他给《平原》定下的基调。相比之下,《推拿》要平实一些。“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拥有贵宾卡的贵宾比较起来,散客大体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时候甚至能占到一半。”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一般而言”。寥寥几笔,从顾客的构成上开局,推拿师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有了个大致的画像。《欢迎来到人间》似乎仍然位于平实的延长线上,但细读却颇有端倪。户部大街、米歇尔大道的命名显然并不共享同一套法则,暗示出现实之上的象征性。在长镜头叠加寓言式的对于城市的探照中,我们大约可以建立对于时代的感知:这是一个中西方交融、碰撞的时代。现代性之花浇灌出对于“速度”的狂热。城市正在大张旗鼓地改造、建设中。旧事物一层层剥落,新事物覆盖上去,转眼间又变成了旧的。商业意识笼罩了几乎全部的心灵世界,成为唯一通行的法则。事实上,这也是《欢迎来到人间》的构成方法,即不以反映现实为旨归,而是在摹仿日常生活的同时,以富含张力的语言暗示出一个象征性的世界,从而在更高的维度上呈现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某些隐藏特征。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视线的交集处,被命名为千里马广场的马的雕塑上看得更清楚。

是一匹马,坐北朝南。绛红色,差不多像人一样立了起来,像跑,也像跳,更像飞。马的左前腿是弯曲的,右前腿则绷得笔直——在向自身的肌肉提取速度。马的表情异样地苦楚,它很愤怒,它在嘶鸣。五十年前,有人亲眼见过这匹马的诞生,他们说,天底下最神奇、最可怕的东西就是石头,每一块石头的内部都有灵魂,一块石头一条命,不是狮子就是马,不是老虎就是人。那些性命一直被囚禁在石头的体内,石头一个激灵、抖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性命就会原形毕露。因为被压抑得太久,性命在轰然而出的同时势必会带上极端的情绪,通常都是一边狂奔一边怒吼。

看似是“他们说”,看似说的是马,是石头,然而,这腔调毫无疑问是属于小说叙事者的。如果石头有灵魂,那么人有没有?人的性命原形毕露之后是什么模样?极端的情绪又是什么?叙述者大大方方将小说的要义陈列在我们面前,指望我们透过他的眼睛来观察这一切,进而得出自己的回答。好了,开场前的锣鼓敲遍,好戏就要开场了。

时间是2003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四,仿佛要借精准的时间定位来指向明确的现实。这一时间点唤起了我们的集体记忆,这是“非典”接近尾声的时刻。人们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放松。而在小说发表时刻,“新冠”将将过去,余威犹存,惊惧尚在。小说内外的时间形成有意味的对位。不过,这都是我们脑补的,叙述者无意在此盘旋。他只是轻巧地撬动着我们的记忆与情感。地点是第一医院的外科楼。在城市社会空间中,医院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是科学的、理性的,代表了现代性对身体的疗愈与处置;同时,它又是心灵化的,对于当代城市人来说,医院类似于宗教社会的祷告所,医生就像牧师,有安抚心灵的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说,医院是承载了身体与灵魂的双重空间。那么,如果医院出了问题呢?现在,泌尿外科“圣手”傅睿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凶险的情境。继第一医院出现6例肾移植死亡以后,傅睿亲历了第七例死亡。而傅睿也遭遇了病患家属的质疑与殴打,只是这当头痛击被护士小蔡替了。在现实主义小说里,这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故事的核。叙述者既可以化身侦探,一路追踪死亡原因,也可以沿着医患关系的路子把脉社会问题。不管往哪个方向去,这粒故事的种子足以长成草木葳蕤的森林。然而,看起来,毕飞宇并不打算追索医治死亡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将其投入叙事的水面,看它激起层层涟漪。

涟漪的第一层,毫无疑问是当事医生傅睿。此时,傅睿的情态却颇有些诡异。很难具体形容他此时的精神状态,不是被人误会了的愤懑、不是对花季生命逝去了的痛心,他的情绪仿佛被抽空了,叙事者用的词是“恍惚”。恍惚是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感知,也失去了对自我的感知。他再次回到了手术室,是要复盘手术情景吗?他淋浴,他张大了嘴巴喝沐浴用水,是饥渴难耐吗?他进入了空寂无人的手术室。对傅睿而言,过往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时间、空间、他自己的身体,仿佛都陷入了迷雾。毕飞宇娴熟地运用第三人称“意识中心”,过滤掉叙述者的声音。但恰恰因为傅睿的“恍惚”,我们反而意识到叙事者的存在。这个冷酷的叙事者,看似给了我们许多指示,却对发生在傅睿精神世界的事情缄口不言。我们只能从“此时此刻,他的体内全是烟”以及睡眠中的傅睿陷入了剧烈的搏斗之中这一两个细节中猜测一二。联想到从石头里挣脱而出的那匹马,或许,傅睿的灵魂正在与他的身体争夺主导权?

傅睿陷入迷雾之中,叙事的镜头转而摇向了傅睿的妻子敏鹿,就像水波渐次向往溢出。显然,作为傅睿最亲密的人,敏鹿并没有将此次事件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医院里死人,这简直是必然的。唯一让敏鹿不满的是,她的丈夫把患者的丧事带到他们家的床上。他人的死亡,就是一个个孤岛,与她隔着永不相连的潮水。因为共情力的匮乏,她也完全不能理解傅睿站在手术台前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不能理解对于死亡的焦虑像异种入侵,在傅睿的身体内部安营扎寨,渐渐改变了他。敏鹿只拥有一种叙事,那就是爱情叙事。就像新时代的包法利夫人,敏鹿将她和傅睿的故事,套用到王子和灰姑娘的模型中。在她看来,傅睿就是童话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子,她和傅睿的故事就是王子来到人间,和灰姑娘花好月圆的故事。王子是去内心化的,他只有洁净剔透的外壳,那波涛汹涌泥沙俱下的内景,是不被看见的。

傅睿的父亲老傅也有自己的叙事。他的叙事主题是医生的专业技术问题。所以,他正视这起死亡事件的办法是,反复追问死亡发生的原因。看起来,老傅是工具理性的崇拜者,他认为事出必有因,病人的死亡必然有一个技术方面的解释。他穷根究底要找出这一个“因”。殊不知,貌似客观的认知其实来自于他个人的缺憾。这位前医生、现领导在医学的道路上半途而废,于是,儿子傅睿成为他完成个人心愿的补偿性替代。老傅看似是在与傅睿讨论问题,但他既没有切入问题域也并不关心具体的人,他要的是在讨论医学问题这件事本身。假装是个医生在讨论医学问题让他得以想象性弥补人生的缺憾,他也不可能理解,问题表面的反复纠缠会将傅睿推向痛苦的深渊。“说起环节,傅睿的记忆力惊人了,他能轻易地回忆起手术台上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环节又可以分成若干个细节。就细节而言嘛,傅睿的手术无懈可击。傅睿的痛苦正来源于此。当无微不至的记忆和不可避免的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记忆就残忍了。它会盘旋,永不言弃。”傅睿的母亲闻兰也不愿意他们讨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她的不愿意是从她的职业惯性出发,着眼于管控新闻舆论,避免事态扩大。如果说,老傅是权力掌控欲上身,那么,闻兰则是市侩,他们都对傅睿内心的风暴视而不见。

家人都如此,那么,旁人呢?有没有人能够察觉心灵深处的火焰明明灭灭,有没有人能够洞悉灵魂的战栗?于是,见义勇为的小蔡上场了。小蔡给自己安排的剧本是与偶像的一段不能不说的故事。某种程度上,小蔡跟敏鹿都是爱情故事的爱好者,不同的是,敏鹿钟情的是老式的淑女的故事,小蔡更跳脱,也更野性,规矩伦理什么的框不住她。在她的经验里,爱情总是跟金钱纠缠在一起的。小蔡自始至终都是以看“偶实”的目光看待傅睿的。傅睿呢?他是以看病人的眼光看小蔡的。这是他们之间的错位。在小说不动声色地推进中,我们突然意识到,每个人携带着自己的经历、情感、趣味,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眼睛体认他人、处理生活,所谓的理解其实是不可能的。

田菲的离世让傅睿精神陷入泥潭。他必须有所行动,行动才能破局。深夜2点,傅睿来到了昔日病人老赵的家里,给老赵做了一番检查。因为背负着田菲的死,对于傅睿而言,他对所有病人都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叙事者没有明说,但是我们都知道,检查,是为了确认老赵这样的病人仍然好好活着。但是,请注意这个时间,深夜2点。显然,没有哪个精神健全的大夫会这么做。如果我们还记得,此前,傅睿在手术室里就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知,我们大概可以猜想,傅睿的精神世界已经一片混乱了。有意味的是,他的混乱并没有被识别。这是因为,在医生—患者的权力关系结构中,所有的异常都会被合理化甚至被美化。在讲述这一点之前,叙述者为我们构造了老赵的生活。生病以前的老赵,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在权力关系格局中,他获得了某个位置,自然也获得了高于舒适的经济收入。用叙述者的话说,“时代是宽阔与湍急的洪流,他没有被抛弃”。这么一个时代弄潮儿,可想而知,在家庭生活中一定处于权力关系的上游。但是生病将这一切都改变了。昔日安静、软弱和无为的爱秋在照顾老赵的过程中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她要按照她的意愿塑造老赵的生活。于是,一场争夺权力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家庭内部发生了。结果当然是老赵败北。他更加心悦诚服地臣服于妻子的权威。看看,权力关系就是这样扎入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中。作为权力关系的下位者,老赵不可能质疑傅睿是否正常,他只能归结为做医生太忙了,甚至,他要用他的方式“把这样的医生送到岗位上去”。一念之间,叙事的车轮越转越快。

在荒诞的故事愈演愈烈之前,不妨先停下来看一看,傅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小说写到了敏鹿、傅睿一家与东君、郭栋一家的一次城郊出游。这一章写得极为舒展、明媚、热闹、盛大,仿佛急促的鼓点暂停,悠扬的长笛响起。这是小说自千军万马的狂奔以来傅睿的第一次亮相,也是傅睿为数不多的从封闭空间来到自然环境下。叙述者似乎有意通过重建傅睿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休闲生活的方式来让我们认识一个医生以外的傅睿。显然,傅睿的参照系是郭栋。郭栋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构造物。他有着和这个时代同等膨胀的欲望、野心和能量。他风卷残云地吃,附庸风雅地喝,无所顾忌地闹。他是这个时代喧腾的高音。傅睿呢?我们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对于食物没有爱好,对于茶酒没有兴趣,他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在同行人看来,他“永远地斯文,永远地优雅,永远地高贵”,如皎皎明月,不似在人间。可是,谁又知道他背负着巨大的沉重呢?“傅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累”。累,是因为万事万物都能牵动他的情绪,他觉得他对所有人都负有责任。摇曳的柳枝让他想起了去世的病患田菲,待宰杀的小山羊让他共情至深。他呀,他哪里是来到人间,他承担着整个人间,他认为他有责任疗愈这个世界。

然而人间却并不按照傅睿的逻辑运行。在老赵几分玩闹、几分对于权力的顺从的操作下,傅睿以他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被推到了媒体的聚光灯下。对于傅睿的心灵世界而言,田菲的意外病逝是第一个震撼性冲击,他被阴差阳错地推到了好人好事的话语系统里则是第二个冲击。他完全没有想到,一次医疗事件,居然滑向了它的反面——没有责任的追究,没有过错的讨论,只有讴歌和赞美。这讴歌和赞美事实上是不及物的,是某种情势的推进,或者更具体地说,是权力合谋的结果。傅睿只是充当了权力的表意符号。在傅睿看来,这讴歌近于残暴、近于蹂躏了。于是,他反抗了,他将烟灰砸向了喋喋不休的脑袋,烟灰四溅。请注意,这只是傅睿的幻觉。作为恪守规矩的人,他只可能在幻觉中完成这一切。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知道,他的精神彻底崩塌了。紧接着,他感到了“痒”,难以忍耐的“痒”。这是另外一种幻觉,或者说,是一个人对于荒诞的感受方式。庞大的无可逃避的荒诞倾盖下来,“痒”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就这样,我们眼见傅睿一步步滑入了精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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