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长篇小说《回响》研讨会纪要

作者: 本刊编辑部

时间:2022年9月16日上午

地点:中国现代文学馆B座多功能厅

主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人民文学出版社

协办:《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与会者:李敬泽、阎晶明、邱华栋、臧永清、李红强、潘凯雄、李洱、徐则臣、张燕玲、张莉、刘琼、李东华、饶翔、丛治辰、李蔚超、陈涛、宋嵩、岳雯、李壮等

主持:何向阳

何向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各位领导、专家,大家好!欢迎大家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共同协办的东西长篇小说《回响》研讨会。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出席今天活动的嘉宾(略)。东西是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获得者,是60后实力派作家之一,《回响》是他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作品通过讲述案件侦破过程,将命案侦破化为叙事的内驱力,在紧凑的节奏、抽丝剥茧的逻辑演绎、翔实缜密的心理剖析中,揭开隐秘的往事与人性的谜题。首先有请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发言。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回响》是耐读的也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一部作品。其中包含着、折射着东西作为一个小说家长期以来不断自我发展的非常特殊的一些特点。

这部作品由双线结构构成的回响关系,不仅仅是原声和映照,更有意思的是它可能有一个很复杂的反讽关系。当我们在努力破案的时候,确信有一个真相在等待着我们,小说家完成他的承诺,最后给我们一个真相,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东西设立了一个情感的线索,情感与破案的关系,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反讽关系,在于情感这个面与我们能够确切把握的那个真相产生对照: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没有我们所想象的如此确切的真相。

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许在任何时代都一样,我们的世界观里可能深刻地卯定了一个观念:确信任何事情下面一定埋伏着一个真相。但是实际上,是否存在那样一个像凶手一样最后被抓住的真相?我觉得在东西这里是深刻的相互反讽的。我们现在有一个对真相的迷信,这个真相的迷信同时也包含对世界深刻的怀疑,或者说几乎是哲学意义上的命定的那种不信任。所以推敲这个不信任,实际上就是在推敲人性,这个人性既是记忆上的古老的人性,也是一个极具当代性、极具当代体验的一种人性。

《回响》是确实对人性、对人的当代性有话说、有发现的,同时它又是用小说家复杂的、反讽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一部小说。它几乎可以构成现代经验的一个复杂但又极具洞察力的寓言。《回响》是现代以来不断地在我们的文学中、在世界文学中反复回响的关于人性和人类境遇的基本主题在当下最新的、有力的同时又是有效的洞察和一份回响。对于小说艺术来讲,尤其对于现代小说艺术来讲,人性的复杂性尤其需要艺术创造的复杂性来确保和照亮。在这个意义上,《回响》是值得反复阅读,也值得我们深入研讨的一部作品。

臧永清(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回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近几年出版的具有上乘艺术品质和丰富思想含量的长篇佳作之一,作者东西首先在艺术形式上进行了探索,他找到了一种“怎样写”的方式,借鉴推理小说的某些形式,以一个案件的发生、侦查及推理作为叙事的内在动力,描绘了广阔的当代社会生活,将自己对社会人心的敏锐观察和深入思索艺术地纳入严丝合缝的情节当中,形成一部逻辑严密、情节跌宕、让人不忍释卷同时发人深省的精彩纷呈的作品。

小说将我们日常生活语境中关于家庭、教育、情感、道德、真相、现实等理念重新建模,加以观察、省视、诘问、思辨。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陌生化了,生活的真相不断呈现,同时人作为世界的主导,他的不确定性和幽深隐秘的内在世界也逐渐洞开。这种认知上的升级,令我们脱离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从而和世界的关系发生新的位移,文学就是在这个层面对现实和生活产生良性互动。

《回响》的确在如何处理当代经验方面提供了新的方法,令我们对现实主义文学重拾信心,这种文学具有直面现实的精神、穿透现实的能力,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活的本质。《回响》具有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它用当代材料来进行人性的试验,特别是对人的心理、意识及潜意识的深入开掘体现了作家的探索精神。东西在创作前进行了大量的心理学、刑侦学方面的知识储备和训练,跟书中人物紧紧纠缠的四年创作过程即是他对生活、情感、人性不断发现的过程,作者甚至延展和发明了不少心理学概念,比如“疚爱”:因内疚而产生的爱,等等。小说在人物和心理上呈现了多种对应关系:现实和心灵、幻觉和真相、直觉和理性等,让读者充分意识到,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深不可测的秘密。然而,作品对人性的分析、探求、认知,最终指向的不是虚无、绝望,反而表达了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希望和爱的信念,并执着地寻找和守护着它。

东西最终确定以《回响》作为书名,就包含这种信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有的爱与希望终将得到回应。《回响》,指我们的心灵和大千世界的多重对应;《回响》,也和文学史上自司汤达、福楼拜、托尔斯泰、菲茨杰拉德、纳博科夫等作家形成的传统进行了呼应与对话。东西继承了文学史中关于“人”的经典书写,并将之与中国的当代生活无缝接入,《回响》,也会在当代读者心中产生回音。的确,《回响》出版后,登上了很多重要的文学榜单,如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长篇小说榜、《收获》排行榜长篇小说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等,获得《人民文学》杂志年度长篇小说奖。并获得了2021年度“中国好书”奖。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这是对作者最好的鼓励。东西作为专业作家的职业生涯二十余年,所作长篇数量并不算多产,四部而已,但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每部作品都是扎实的、有分量的和独特的。应该说,东西现在处于非常好的创作状态中,他的写作还在不断开疆拓土,未来更令人期待!

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回响》既是东西一贯以来艺术风格的延续,同时也迈上了新的台阶,它是当下小说创作里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我在三年前的综述中,曾用“融合”一词来概括当前小说的创作趋势。我认为在一部作品里把多种艺术元素、艺术手法拼接、拼贴,或者说融合在一起,它们是严肃文学,但看上去又是流行小说,这是一种世界趋势。小说里有地域风情,有民族历史,有严肃的政治,有民间的传奇,同时还有一种广阔的世界性。作家努力调用整合这些元素,纳入一部小说当中,使其成为互相关联、交融的小说要素,从而形成一种合力,形成一种小说的力量。《回响》就很好地印证了我的这一判断。

小说写一位女警察冉咚咚对一桩杀人案竭尽全力的调查、侦破,被害人还是一个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良好的年轻女性,探究谜底的好奇自然会引发阅读的兴味。这是典型的通俗小说路径。然而小说展开的却是另一幅人生场景。冉咚咚在调查中看到了一幅幅令其精神上不断受到强烈震动的人生景观。她的调查从追寻凶手开始,打开的却是一个个令她难以承受的家庭婚姻状况,揭开的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破碎的情感世界。带入感不断加强的过程中,冉咚咚甚至窥探到了自己婚姻的不堪。她追查社会案件的过程,也是追问自身情感依托究竟有无的过程。她与丈夫慕达夫甚至因此走上了离异分手的地步。人生之窘境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流行小说故事的引子下,牵出的是作家深入思考着的人生命题。东西选择以警察来切入故事,冉咚咚努力接近职业生涯的真实,但深入其中的却是她自己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回响”一词因此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案件本身的疾风暴雨、电闪雷鸣是本位,也是看点,而作家真正关心、关注和探究的是它们产生的回响,这种回响挥之不去,在心灵上留下更深更大的创伤。设置警察身份,可以让人物直接进入故事的核心,拥有阅读、翻看“绝密文件”的特殊权利。由于猝不及防中打开了自己的心灵档案,残酷的、逼人的真实随时相伴。冉咚咚的丈夫竟然是一位文学评论家,两种截然相反的职业组合成一个家庭;小说开头描写的谋杀夏冰清的凶手,是一个同时也在写诗的青年易春阳,两种完全相背、分裂的行为(故意杀人和写诗)却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同一个场域中,这简直要让人联想到传统经典《罪与罚》这个书名甚至小说故事了。

这些完全不同身份的人,他们在小说里成为同构,非常有意思。东西既坚持了过去的自己,又寻找到了新的写作选择。总之,这部小说是他新的挖掘,进入新的境界的一部作品,可以预见,此后东西再创作会把小说的复杂性以及故事的可读性,以及他思考的深度,更好地融合到一起。非常期待。

邱华栋(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跟东西都属于同一代作家,也就是第一批“新生代作家”。1997年,我和他在北京碰面,是因为一套“新生代作家长篇小说丛书”收入了东西的第一部长篇《耳光响亮》,也有我一本小说。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去年,张清华教授在《当代作家评论》上主持“新生代小说家三十年”,选了几个新生代的样本作家:东西、李洱、艾伟、毕飞宇、徐坤和我等,进行深入研究。可以说,过了三十年,我们这拨新生代作家还在坚持写作,并且正在写出力作、代表作。因此,作为一个新生代作家、小说家同行,我向东西写出这样一部新作、力作、杰作,表达祝贺。今天,我想沿着刚才几位评论家的发言启发,谈几点感受。

第一,一部作品的书名是窗户和大门,是向读者的邀请和提示,也是一个浓缩的关于作者要表达的内容的密码。所以,东西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起名为《回响》,让我颇费思量。回响,是一个动名词,有反响、回声之意。按照物理学的解释:在一个回响音场内,音源停止发音后,由于音场边界或音场中的反射性或散射性使音波在其间多次反射或散射,而使声音持续一段时间,产生的连续现象,就称为回响。那么,起名为《回响》,必定有很多“回响”发生在作品中。这是东西这部作品点题之处。

第二,我很关注这部小说结构性的回响。作品是一种回响式、回音式的结构,因为它的奇数章是破案的,是面向社会性的探查和书写,偶数章是刑警冉咚咚对她丈夫进行各种心理揣测、测试,在这两条线索的递进之间,产生了一个作品结构的回响。整部小说由九章构成,每一章都是两个字的题目,这种结构上的互文性、回声性、回响性,决定了这部作品本身架构的对称,宛如一件精美的容器,包裹着层层推进的故事,构成这部作品带有“回响”的特征。

第三,这部长篇小说里,出现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几十个,其中有三大类人物,第一类是警察,冉咚咚、邵天伟、王副局长、小陆等,这拨人是破案的警官。第二类是有一些跟他们相关的亲属关系、工作关系,各种各样社会关系的人,包括慕达夫、唤雨、贝贞、洪安格等,也包括死者夏冰清的父母亲等,由此延展开一系列社会人物。第三类是一连串的嫌疑人,有5位,并且这些犯罪嫌疑人也有亲属关系、父亲关系、恋爱关系的人物出现。三组人物在小说里塑造得十分生动、丰富、精彩。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小说里,一对对的夫妻、一对对恋人之间的互动,具有男女性别的对称回响,也构成心灵上的回响。所以,这部小说塑造出三类人物,构成奇妙的回响。

第四,由此,我想到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们看20世纪的拉美文学,有几个主要的风格流派,有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还有博尔赫斯为代表的幻想派。东西这部小说是对当代世界文学的回响,它最大的成就在于虽然借助了探案的外壳,却在精神分析和心理层面上,对人物做了深入的挖掘与呈现。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人所是的,要比他对自身的了解更丰富。”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自己的丰富性,需要不断地探求。那么,在东西的笔下,冉咚咚是一个有精神分析深度、有心理深度的人。作者在不断探测她那深不可测的心理,这是东西在这部小说中的成功之处。所有外部社会关系的影响,都在冉咚咚及她丈夫慕达夫这里纠结起来,得到心理上的深层次的回应和回声。一般情况下,像这样一个包裹侦破小说外衣的小说,很容易把人物符号化,但东西在塑造人物上,特别是主要人物,有精神分析、心理意义上的深度,这是这部小说和世界文学能够对话的回响之处。比如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玫瑰的名字》,以一个修道院的谋杀案,展开意大利中世纪宗教和世俗权力之间复杂斗争的文化历史小说。那么,到了东西的《回响》,他给我们呈现了广阔社会背景下的人性之渊、人性之平原的深广度。

第五,这部作品中还有对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的反讽式的回响,对新闻事件如何变成文学素材的表达性的回响。小说塑造了几个和文学有关的人物,比如文学教授慕达夫;比如杀手易春阳,他实际上是一个诗人。还有女作家贝贞,在他们身上,关于文学何为、文学评论何为、诗人何为、诗人存在的尴尬等等,这些都是一种回响,体现精神活动、文化活动,文学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怎样产生回响。再有就是,东西在塑造五个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是极其用心的,是对社会新闻的最大限度的文学“回响”,东西很善于从新闻结束的地方再度出发。在新闻结束的地方展现出社会的丰富性。这是东西善于处理素材的强大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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