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挖地不止:普通人的箴言,小说家的命运

作者: 邱华栋 徐小斌等

每天挖地不止:普通人的箴言,小说家的命运0

时间:2022年8月27日晚7点

地点:北京SKP四层

嘉宾:林那北、邱华栋、徐小斌

主持:李黎

主办: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李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大家好,我是《每天挖地不止》的责任编辑李黎,感谢各位朋友能参与今天这个活动。下面我介绍一下今天到场的三位嘉宾,从右边开始是徐小斌老师,著名小说家、编剧、画家、刻纸艺术家。中间这位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邱华栋老师,著名的作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最后是这本书的作者林那北老师,也是漆画艺术家。

我们先来聊一下这个书名。当初我们只知道林那北老师在写个长篇,后来才知道是这样一个书名。也就是说一开始仅仅知道这个书名,还不知道这部小说任何正文内容,但仅仅是书名就已经引发了热议,很多同事都特别喜欢这个书名。我们出版社就是在只知道书名的情况下,与林那北老师签下出版合同的。

我们看到的很多名著,第一是名称相对比较短,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较多,六个字的已经不多了。第二是名著的书名可能是名词居多,很少有这样一个书名是动词的长篇小说,而且前后都还有修饰语,所以我们今天一开始就请那北老师跟大家聊一下书名的由来,包括这本书的一些缘起。

林那北(作家、《中篇小说选刊》原社长):先申明一下,我不是漆画艺术家,还远远够不上。漆艺非常精深,涉足一辈子都可能无法全面摸透和掌控它。目前我只是对它有兴趣,动手玩了一阵,仅仅算略知一二吧。

至于书名,其实非常简单。小时候曾学过《愚公移山》,学校要求背诵,里面有个句子,叫“每天挖山不止”。《每天挖地不止》这部小说写的是关于挖地,或者说是淘宝、寻宝、挖宝的故事。一开始构思时,当然先想到情节、人物,但脑子里也一下子就跳出这个句子:“每天挖地不止。”最初有些人不认可,说挖地二字有点土。我不这么认为,反正不改,坚持使用。似乎我一直喜欢用陈述句做小说题目,比如“寻找妻子苦菜花”“前面是五凤派”“我对小麦的感情”等。总之这个题目我个人非常喜欢,越来越喜欢,它有一种动感,是进行式的,是向着未来和纵深处而去的。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夸题目好了,很特别、吊人胃口等,谢谢。

李黎:感谢林那北老师的坦诚。这本书在座的可能有些朋友已经看过,有些还没有读到,我用最简短的话介绍一下:《每天挖地不止》讲了一个大家庭几代人命运的起落,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从20世纪初一直延续到现在,历时百年,所以这里有大量的戏剧冲突,人物一个个非常丰富和多元,所涉及的故事背景相当广阔,国家的命运与个人的际遇纵横交错在一起。同时,这部小说有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大漆的传承,这是福建当地特别有名的一个“非遗”门类。我们将这个小说定位是一个家族小说,也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经典名著,比如说《百年孤独》《白鹿原》等。一般家族小说是偏向宏大叙事的,但这部小说的叙事却是日常的、当下的、细致的,比如主人公赵定力生理上的病痛就占了相当多的比重。从这一点衡量,我觉得它既包含家族小说的特点,又远远超过这样一个范畴。整体而言,这部小说是一个特别复杂的综合性作品。

徐小斌老师身份非常多的,从小说家到编剧到画家,又是林那北老师的多年好友。所以我们接下来就请徐老师聊一聊。

徐小斌(作家、画家、刻纸艺术家、一级编剧):我看到这本书的第一时间就发了一条微博:“多年以前,第一次听舒婷讲到北北,多年以后,由北北发起了一次女作家联展。她的漆画造型独特色彩艳绝,熟悉起来才听到她讲起关于家族的漆画故事。一本关于大漆与家族命运的大书就这样诞生了。林那北的文字像她的画,有着独特的肌理格调气度态势,又像她的人,有着出众的风姿神采韵致趣味。”

《每天挖地不止》确实是一部大书,一部好书,祝贺林那北。

首先我觉得林那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载体:漆画。

之前在全国美展上看到过漆画,但是并没有太多的留意,第一次对漆画上心、感兴趣,是在和林那北联展、看了她的漆画之后。当时她的漆画和我们几个的画摆在一起,大漆的色彩极其艳丽,把周围的一切都衬托得暗淡无光。而且漆画的独特性在于人工和天工的巧妙结合。其实是人画一半、天画一半,这样的一种天人合一的神秘性。怎么讲,后来我专门看了制造漆画的过程,它是得让调好的漆在水里自然流动,得到一种天赋的图案,然后用人工的巧思巧手去顺势控制它,再进一步装点它,所以我们看到漆画中那种神秘的不可言说的美丽色彩,那种色彩不是单纯的人工可以完成的。我当时记得她还加上了金银箔,那个画就更是非常贵气。

更重要的是,林那北在这部书里提了一个很重要的词,叫作“漆性”。

漆性是什么?首先要稍微了解一下漆画、其实确切说是“漆艺”。因为漆画实际是个新画种,而漆艺存在了数千年,是真正的“非遗”。为了真正读懂北北这本书,我专门了解了一下漆艺。

漆艺是以天然大漆为主要材料的艺术品,除漆之外,还有金、银、铅、锡以及蛋壳、贝壳、石片、木片等,成为壁饰、屏风和壁画等的表现形式。漆画有绘画和工艺的双重属性。它既是艺术品,又是实用装饰品。入漆颜料除银朱之外,还有石黄、钛白、钛青蓝、钛青绿等。漆画的技法也是丰富多彩。

中国的漆艺传统有几千年了,但是漆画其实是当代画坛上的一个新生画种,当然也是重要的民族画种。

漆画之所以能够作为一个新兴的画种,关键在于它有独特的美学品格,这个独特的美学品格来自大漆的特性。正如水墨画要建构在水墨、宣纸的基础上,油画要建构在油彩、画布的基础上一样,漆画要建构在以大漆为主要材质的基础之上。最初的漆器是实用的,后来才赋予了它审美的功能。南北朝时期瓷器兴起之后,漆器在人民生活中的作用减弱,就出现了以审美为主要目的的陈设性漆器。一般来说,以实用为目的的漆器,主要在民间;以审美为目的的漆器,主要在宫廷。帝王可以动用世间金银财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不计工本精心制作宫廷漆器,都代表着当时的最高水平,历史留下了不少宫廷漆器或具有宫廷风格的漆器精品,藏于博物馆并载入史册。

而福州是中国主要的漆器产地,福建漆画富有传统技巧,善于发挥天然漆的优势,制作精良,在全国美展中屡屡获奖。福建的漆画最早在全国美展上亮相(1964年),最早入选北京人民大会堂陈列(《武夷之春》),最早以单列画种在中国美术馆和全国巡回展览。不仅如此,两届全国美展漆画类获奖最多、级别最高的就是福建漆画。由此,我觉得林那北选择漆画这个载体是颇具匠心和深意的,选择了这个载体就会先赢上一成,因为这个载体首先是中华民族的一个艺术上的重要传承,是“非遗”。其次这个载体是独属于林那北的,别的作家没法用,所以这个故事是独特的。而且,有关大漆的故事肯定是美的、具有审美气质的。

而“漆性”,更是贯穿此书的哲理,正好喻意书名“每天挖地不止”。

其次,小说的结构。

我觉得这部小说的结构非常妙,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就是由男主人公赵定力生病而设置的悬念。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也非常适合影视的改编,因为影视作品需要一个贯穿始终的悬念,能抓住人心,让观众生出好奇、探究的欲望。因此,小说一开始就牢牢地吸引了读者:赵定力担心妻子要离开他。当时赵定力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有病,害怕躺在病床上孤独终老,所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来留住妻子——他开始讲故事。家里长辈曾经告诉他,他的祖母谢氏曾在地下埋有一个铁罐,里头装满了从南洋寄回的金银珠宝。于是他就开始挖地,每天挖地不止——这无疑是一个吸引读者的悬念。

这一挽留计划最终是否成功?赵定力的病情最后如何?找到那些金银珠宝了吗?还发生了什么?这些都令读者十分牵挂。赵定力给妻子讲述家族故事的方式,让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它们都同样包括为了生存一个接一个不断讲故事的经历,从一个故事派生出另一个故事,连绵不断,环环相生。

最后,小说的细节。

这本书里有很多精彩的细节,在这儿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这三个部分:载体、结构和细节,已经决定了一本书的成败,那这部书应当是完胜了。作为一部长篇,它应当是在当下小说中可读、耐读既有表层的精彩故事,又有深度回味的一部好作品。

再次祝贺林那北。

李黎:徐老师刚才提到的大漆、漆画,在书里面应该是算比较靠前的一个部分,有一个非常详细的描述,各位可以读一读。漆画比较能充分代表福建这个地方的一些特点。福建这个地方我去过几次,和其他地方确实非常不一样,我个人有一个粗浅的理解,这里的很多事物其实是保留了我们汉民族非常久远的文化传统以及习俗。同时,福建的地貌似乎又比较糟糕——不是糟糕,而是地形比较复杂,“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区多,可耕种的田地却很少,不像江南的鱼米之乡。生存条件比较差,比较艰苦,山区比较偏远,这反而培养出当地人敢于拓展、敢于闯荡的性格。闽南一首歌非常有名:爱拼才会赢。

福建有下南洋的传统。漂洋过海,漂到了台湾,也漂到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定居。福建海外的华侨有一千多万。所以,这个地方一方面承接、保留了许多来自中原的古老传统,另一方面,它又是面向世界、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前站,所以它历史很复杂,文化生态又非常特殊。

这个小说里所写的故事,比如说抗战时期的各种事件,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福建沿海这么一个特定的地方。邱华栋老师出生在新疆,然后在武汉读书,又在北京定居很多年,肯定有许多很不相同的地域经验,同时又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上占据了很高的地位。您怎么看《每天挖地不止》呢?

邱华栋(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还是先从书名说起,最开始一见到这个书名,我就觉得眼前一亮。确实就像刚才李黎讲的,“每天挖地不止”有修饰语,有动词。相比来说,例如贾平凹老师的作品都喜欢用两个字的题目,他因此显得憨厚一些。林那北说“每天挖地不止”是来自于历史的记忆,来自《愚公移山》,它与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每本书的书名如同一个窗户、一扇大门,也是一个提示、一个邀请。相比于以简单的名词作为书名的小说,《每天挖地不止》是一个更好的邀请。写作也是一种挖掘,我首先联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也已经“挖地”五十年。“挖地”是一种象征,在作家这个行当,每天坐在书房挖掘不止是一种常态。因此,这个书名给了我多层的想象空间,它展现了作家巨大的创造力和思维的活跃度。

林那北是当代杰出的作家之一,我理解的杰出者就是能够不断地在很多年的写作中,一直寻求突破自我。因为林那北的很多书我都读过,她是一个多面手,在长篇、中短篇、散文,以及在编辑行当,在绘画、在非虚构的写作等方面,她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另外,各位可能不知道,她还是一个舞蹈家,小时候是学跳舞的。

回到“每天挖地不止”这个书名,它有多层的含义和隐喻,我刚才说了,它也是一个邀请,其效果就是让读者产生很多疑问:每天挖地不止,挖什么?怎么挖?为什么挖?挖到什么?它邀请我们立刻进入到小说的情境当中。

从开头的这个片段出发,林那北的语言干脆利落地将读者带入到了故事的情景当中。赵定力一开始去福州城里看病,看完病即回到青江村的家中,由此引发了叙事上的一个极为巧妙的结构,即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后望。赵定力身体不好,肠子不好,并且家族中还有遗传病史,他怀疑自己得重病了,所以去找表弟谢玉非看病。本来应该进行一次检查,他却中途逃回,那么他究竟是不是真病了?什么病?这个悬念就一直挂在那里,也因此引出了他的第三任妻子于淑钦。于淑钦跟前夫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在北京居住,并且女儿怀孕了,马上要生了。小说众多人物之间的关系纠缠,我认为达到了比肩《百年孤独》的叙事魅力。《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确定了故事的时间轴线:“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每天挖地不止》的开头,“2019年6月底,赵定力进了一趟福州城。他独自去,说表弟谢玉非病了,其实是他自己病了……第二天,他才回到青江村”,就将一座城、一个家族、一个人的命运,把当下、过去和未来三个时空,一下子提引到了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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