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

作者: 李斌

刘亮程是著名乡土小说家,他以新疆小村庄为背景,写出了他的新疆乡村系列作品,如《凿空》《虚土》《一个人的村庄》等,这些作品和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莫言的高密乡系列小说、迟子建的东北边疆系列小说一起,呈现了我国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多元而丰富的乡村文化形态,也为他赢得了“乡村哲学家”的美誉。但刘亮程并不满足于此,近年来,他转向历史题材的书写,在《捎话》之后,又贡献了一本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的《本巴》。《本巴》代表了一种新的小说形态,我将这种小说形态命名为历史幻想小说。

《本巴》共五部分,主体是前三部分,即三个游戏: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蕴含着深刻的东方智慧,把本巴草原塑造成幸福的人间天堂、瑰丽奇妙的桃花源。

本巴国的洪古尔被拉玛国拴在了车轮边,他刚出生的弟弟赫兰去救他,赫兰克敌的本领是教拉玛国人玩搬家的游戏。“把代表家的草叶,驮在代表马的马粪蛋上,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过九九八十一个代表山的骆驼粪蛋,然后把草叶从马粪蛋上卸下来,搭建成毡房,用周围的小石头垒成羊圏,把满地的羊粪蛋赶进圏里。然后,眼睛闭住、睁开,等于睡了一晚。再把草叶搭建的毡房拆了,驮在马粪蛋上,赶上遍地的羊粪蛋,再翻过九九八十一个骆驼粪蛋。眼睛闭住、睁开,又是一天。”①搬家游戏让守边的老人回到童年,再也想不起守边的事儿,拉玛国人“没人玩搬家转场了,游戏取代了真正的生活”,大人们“渐渐变成天真的孩子”,搬家游戏让人们忘却了战争,放弃了奴役人的劳动,回到了单纯的童年,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中忘我。

搬家游戏的精髓是放下。最开始拉玛国人带着牛羊逐水草而居,也就是转场子,人们为了驯服牛羊,生活得很累,但自从赫兰教会了他们搬家游戏后,人们不管牲畜,那些曾经属于拉玛国人的牛羊马驼不但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在草原上繁殖了无数倍”。这是对蓄养牲畜的人类劳动的终极追问,既然不劳动比劳动更能丰收,那这类劳动的价值何在?无独有偶,刘亮程对农业劳动也有过追问,在《凿空》中,刘亮程借驴发问:“驴想,人需要那么多时间去干地里的活吗?每家就一点点地,种子播下去,人就没事了,等着种子发芽,种子也在等自己发芽。种子发芽了,苗长出来,草也长出来,人忙一阵子去锄草,草锄完又没事了,人等着庄稼长高,庄稼也这样等自己。”②在刘亮程的观念中,动植物和人一样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和思维,人没有必要过度干预,过度干预反而会破坏世界的和平和安宁。从游戏的角度来看,人们辛苦带着牛羊转场子,难道不是一个更大的游戏吗?“你们赶着牛羊在大地上不停地转,只是一个笨重又苦又累的大游戏。那个叫赫兰的孩子教你们玩的,却是一个精巧好玩的小游戏。”

赫兰砸碎了洪古尔的铁链,哈日王一脚一个,把赫兰和洪古尔踢得不知所终,洪古尔为了找赫兰,教拉玛国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然后,新一轮开始,捉的人藏起来,让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个藏起来的人,你输掉的牛羊便会完全赢回来,而且加上被你捉住的那个人的一半财富。”捉迷藏游戏风靡拉玛草原,拉玛国人乐此不疲。

刘亮程多次在小说中写到捉迷藏,捉迷藏可能来自刘亮程难以磨灭的童年经验。捉迷藏的精髓是躲藏,这自然让人想到了刘亮程小说中的挖洞。在《虚土庄的五个人》中,刘亮程塑造了刘扁这一形象,他在自家院子里挖洞,挖了好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③而长篇小说《凿空》主要的故事情节就是挖洞,如果说玉素甫雇人挖洞是为了寻宝,那张旺才就是为了躲避。张旺才因河南洪灾逃避到新疆,村里就他一个汉人,在民族矛盾紧张的时候,他就成了村里人的出气筒,“他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独了。”④而地下的生活则让他充实、安全。这种躲藏方式大概带着刘亮程的身世之感,无论是刘扁还是张旺才,都是逃荒到新疆的,刘亮程家为了逃荒,在刘亮程出生前一年从甘肃搬迁到新疆,与刘扁和张旺才相似,相对于新疆,刘家是外来户。刘亮程一家刚到新疆时,也曾住在地洞一样的住宅里。挖洞,就是另一种捉迷藏。

躲藏起来就不会跟敌人发生冲突。洪古尔开始躲藏在不到车轮高的年龄,后来躲藏在老年,江格尔开始躲藏在洞里,后来带着整个国家躲藏在二十五岁这最美的年龄。哈日王和赫兰开始都躲藏在母腹中。哈日王认为赫兰用搬家的游戏把拉玛国人全变成了孩子,这正是他想要的,因为本巴国人不变老,拉玛国人不长大,躲藏在不属于对方的年龄中,双方就可以避免战争和冲突。

躲藏的最高境界是躲藏在一定年龄里。这就涉及刘亮程处理时间的高超艺术。刘亮程在接受杨庆祥采访时说:“我最初的构想就是借史诗背景,写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文学说到底是时间的艺术。写出时间,而不仅以时间为叙事手段,这是我所追求的。”“《本巴》让时间变得随性、停顿、可逆。”杨庆祥也认为:“《本巴》对时间的处理是非常独特的。时间在这部作品中不仅仅是一种均质的物理概念,而且是一个可以被赋形的能量场。时间可感,可触,可以改变。”⑤王晴飞曾如此论及《本巴》中的“时间”:“刘亮程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以初民的天真精神,重新发明‘时间’。在《本巴》的世界里,时间的单向、匀速和抽象性被打破了。时间是具体而特殊的,不再如箭矢一般一去不回。时间如空间一样,可以暂停,可以逆向行驶,可以四处流溢,可以供人在其中徜徉躲藏。”⑥时间是科学概念,也是哲学概念。按照科学解释,时间是线性的、是不可逆的、是可以量化的。而哲学则对时间有过多样的思考。尼采在他的永恒轮回中提出:“那是人生吗?好,那就再来一次吧!”人生可以再来一次,这在近代科学中是不可能的,但却给刘亮程以无限的灵感。

对时间的揉搓、折叠和变形是《本巴》最大的亮点之一,也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有想象力的叙述尝试之一。传统文学也有很多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其中最为诡谲的想象是对空间和形象的想象。空间的想象如天堂、仙山、洞穴和地狱,形象的想象如人兽合体、不同动物的杂糅等,对时间的想象最多是长生不老,如《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而《本巴》对时间的想象则有了更丰富的形态,时间在《本巴》中变成随意揉捏的面团。时间可以停止,江格尔和他的臣民都停留在了二十五岁这个最美的年龄,哈日齐可以长久在母腹中不出生,洪古尔可以长久地长不到车轮高。时间可以跨越,洪古尔把中年略过,从吃奶的少年直接变成老年。时间像空间一样,可以穿越,且并非无远弗届,它也有它的疆域。“人跟着羊走完四季,便到了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牧游故事里,四季尽头是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的本巴国度。它在时间之外。”

躲藏的智慧让我想到中国传统的隐士:务光、许由、孤竹国二君子、不愿意做官的庄子、垂钓的严子陵。这些隐士将自己藏起来,那些闻名而来的人前往寻找,有些隐士宁愿死去也不出来。会躲藏的隐士为自己争取到自由,也为世界减少了争斗。中国文化推崇这样的人格,很多典籍都对他们再三致意。

做梦游戏是《本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哈日王把本巴国的国王江格尔做进他的梦里,然后让江格尔在这个梦中做梦,拉玛国人也在哈日王布置的一个个梦中半睡半醒。在《本巴》的扉页中,刘亮程说:“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在做梦游戏中,哈日王很快发现梦不受控制了。“我越来越相信,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中,只有这场梦中的迁徙是真的,它在真实消耗着人畜的生命和体力。我在吹着他们的寒风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见了真正的死亡。每个人每头牛羊,都真实地在死去和活着。”赫兰在梦中竟然发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讲故事的孩子。至此,作者告诉读者,《本巴》前三部分竟只是史诗说唱者讲出来的故事。“我们所在的本巴世界,都是他讲出来的,我们只活在他押韵的诗歌说唱里,诗有多长,我们的世界便有多大。他不会让我们跑到故事外面。”“我们的本巴,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而且故事中的人物也都先后感觉到他们不是真实的。人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虚幻的,这是对以真实为目的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挑战。

做梦游戏涉及《本巴》中的空间问题。《本巴》中的空间不是两个或多个实体空间的转换,就像我们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而是实体空间和梦幻空间的转化,在《本巴》中主要表现为真实和虚幻的转化,“假做真来真亦假”。梦幻像影子一样,也像现在的电子虚拟空间一样,它存在着,但你抓不着。《本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本巴国和拉玛国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不仅有自己的意识,还有自己的梦。但随着小说的发展,梦和现实逐渐颠倒。但非现实的人物并不以他们的非真实而沮丧。阿盖夫人说了一句特别有哲理的话:“我喜欢这个如梦的本巴,也早知道她是一个梦。我在其中美丽年轻,又老去。当我认真地过着她的日子时,这个梦就成了真的。”这让我想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道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人们辛苦生活一世,到头来我们可能就像本巴国的赫兰、策吉、阿盖夫人一样,发现我们的生活并不真实,只是别人做的一场梦,那还需要什么执念呢?

在《本巴》中,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既是草原民族克敌的本领,也是草原民族的日常生活。有了这三个游戏,本巴就成了刘亮程塑造的桃花源。在这个桃花源里,没有日常生活的疲劳,也没有因冲突引发的流血和死亡,人们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年龄,想在母腹中不出生就不出生,想活在二十五岁就活在二十五岁,想每天大碗喝酒就大碗喝酒,想藏起来不让人找到就没有人找到。所以刘亮程多次表达,《本巴》是他写得最天真最好玩的书,是一部童年史诗。本巴也成为刘亮程对一切美好生活的隐喻:“人因为怀念而时时回头,时间慢下来,人有可能在回望中看见本巴。”若即若离的本巴,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你认真生活、过着优哉游哉的慢生活时不经意出现,而如果你是凡夫俗子,你再怎么努力都找不到。

刘亮程自述《本巴》的创作灵感来自史诗《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这句诗出自《江格尔》第三十九章,是连续几句乌托邦叙述中的最后一句:“那里只有秋天没有春天,/那里只有富足没有贫寒,/那里只有夏天没有冬天,/那里人人富有没有饥饿,/那里人丁兴旺,/没有鳏寡孤独,/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很多民族的史诗和文学作品都有这样的描述,这是童话故事、人间天堂,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朴素愿景。

这童话般的所在深深打动了刘亮程。刘亮程生活在大西北,在大西北的历史上,苦寒的地域特点造成人们为争夺生存资料而反复发生残酷的战争。草原、沙漠、戈壁滩,这在观光客的眼里是旅游的好地方,但对具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却是极端辛苦的。草原往往和沙漠相连,沙漠上水资源匮乏,昼夜温差变化极大,沙尘暴肆虐,狂风动辄卷走牛羊。刘亮程在《虚土》中对魔鬼城的来历有一段文人的想象:一夜狂风大作,屋基下数米的尘土都被卷走,一座座房屋成为耸立的孤岛,房屋里的人望着对面房屋里的人,寸步难移,只能活活饿死。这样的生存环境,必然导致人们为了争夺水草丰美的住所而不惜大开杀戒。草原上的战争是极端残酷的。刘亮程在《捎话》中对草原上的战争就有过具体描写,“割头被描写得太多了。到最后,滚落的头颅在驴眼中如同玩具一般”⑦。他熟悉这残酷的历史了。

《江格尔》尽管有着“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的描述,但写起战争来毫不掩饰。在敖荣嘎赛因和洪古尔的战斗中,“从伸手能够抓到的地方,/撕下一把把皮肉;/从伸手能揪到的地方,/揪下一块块皮肉”。洪古尔最后杀掉了敖荣嘎赛因,“喝了他三口血,/又吃了他三块肉”。这种血腥的战斗场景,是冷兵器时代人类历史上的常态。刘亮程从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有关突厥人制造干活奴隶的故事获得启发,在《捎话》中写了一只人羊。主人“把一头一岁羔羊的皮活剥了,让这孩子光溜溜钻进去,口缝住,从头到脚,让羊皮变成这孩子的皮。开始孩子痛苦、暴躁,想从羊皮里逃出来。待熬过两年,孩子的身体在羊皮里逐渐长大,羊皮完全长在人皮上时,他就认了。”这个人羊从事情报收集工作,被敌人抓住剥皮。“话未落手里的刀子已在黑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刀刃顺着脖子划向下颚、嘴、鼻子、额头,长满黑毛的羊皮一点点剥开,黑羊蹬着蹄子惨叫,叫声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皮剥到一半人羊便疼死了。他最后叫的那几声是人声,好像羊已经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过了好一阵,库再看时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从羊皮里剥出来了。”⑧这种残忍血腥的场面可以媲美莫言《檀香刑》中的相关描写,事实上,我们从史书上也能读到一些类似的兽行,人类历史上相当一部分写满了这样血腥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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