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温和的沙湾人在沉默中爆发

作者: 卓今

《家山》中的真善美构成小说温暖的底色。以广大人民群众为叙述主体的乡村伦理、乡村美学的展示,弥漫着浓郁的素雅的氛围与温和的情绪,处处透着纯粹的中式美学。小说抛开常规的历史叙事粗大线条和矛盾冲突,着眼于普通人的精神史,将夹在时间褶皱里普通人的悲欢从容地展开。以湘地乡村和风土人情为叙事基调,重心落在20世纪上半叶(1927—1949),制度性的风险和结构性压迫,让美丽的乡村风俗,美好的人情关系,不时隐藏着惊心动魄的斗争,含蓄温和的沙湾人也在沉默中爆发。

一、浓郁的乡村美学的氛围价值与情绪价值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人们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早已形成一套完整的社会生存逻辑。乡村的美在于从容散淡,在于人情的温暖。“有喜担着抱鸭蛋出门,一路看着鸭子啄开蛋壳,颤颤晃晃的出来。鸭仔绒毛先是湿的,慢慢就干爽了。出门时挑笼里都是蛋,走上几个时辰鸭蛋全变成鸭仔了。”①有喜耳朵尖,听见鸭仔啄壳的声音心上快活。绕几个村剩下的6只鸭子,遵照福公公的嘱咐“一担鸭子卖到舒家坪,剩多少都送给桂公公”,桂公公推辞很久才答应收下,夸奖有喜“是个会做事的,长日听福公公讲喜儿知事,就是知事”。乡人的道德评判标准也是知事、懂规矩、讲情义。人们与世间万物相处的方式遵照某种系统性平衡。民国年间湘西仍然有多神论倾向,沈从文在散文《湘西·凤凰》中提到少女落洞的现象。途经某一山洞的女子与洞神产生精神上的恋爱关系。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中说到隆庆每回上山打猎要拜山神。树神、河神、山神,无处不在的神。人们认为掌握了与自然相处的秘密法则,沙湾人也相信有某种神灵伴随在日常生活中。“天楼板上结着燕子窠。偏西的日头穿过窗子,照得燕子窠也红红的。”②燕子进屋是旺家门,桃香就会与喳喳叫的燕子对话:“你记得的,你记得的,是你的屋!”③燕子进进出出都从她头上过。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这是沙湾人的日常美学。燕子的角色在沙湾人眼中还通神灵,主吉凶祸福,燕子窠塌了,正好砸在德志头上。这个坏兆头因德志被舅舅打死而应验。桃香和四跛子事后“打几根竹签把燕子窠托起”。沙湾地主家的园林景观显出农人的实用性原则——菜园与花园的合体。“园子里种菜也种花,屋里人都喊它菜园,贞一把它当花园。菜园里长着十几棵大茶花,都是八十多年的老树,开花的时候墙外都看得见满树红。”④茶花开过又有月季,红的黄的爬满了贞一闺房外面的围墙。贞一透过闺房小轩窗看花蟢子(蜘蛛)。个人经验逐渐变成乡村的文化积累,劭夫看见塽墩岩上的水珠就说:“岩坨出汗,要落大雨了。”⑤读书人说话需要典故撑起来,扬卿谈起建红花溪水库的设想,父亲远逸公提醒他学水利不假,毕竟只在纸上谈过兵。马谡也是熟读兵书的。

驱虫、降温、治病都有一套土办法,祖祖辈辈积累的经验,说不上科学,至少很环保。夏天为避免蚊虫叮咬,端着碗在天井里走动,忍受不了啦抖一下腿。小病小痛采取土法疗法,月桂痄腮(腮腺炎),借叔公的墨汁搽一下。降温的技术含有生态美学和环境美学的理念,佑德公屋角古樟树下有一口水井,上面的方井叫娘井,底下圆池叫儿井。井水从暗道流过窨子屋三进天井。夏天将天井出水口半塞着。“快断黑时再把水放干,窨子屋里就清凉清凉。”⑥扬卿与县长聊天赏雪是中国士大夫的交往情形,忧国忧民、壮怀激烈、雪落如梦幻。大有“愁看飞雪闻鸡唱,独向长空背雁行”的悲壮之感。扬卿与史瑞萍的恋爱过程用极长的篇幅铺排渲染,旨在强调自由恋爱对人的个性的舒展与美学价值渲染。以《诗经》为情书和谈话内容,“扬卿笑道:‘你送给我的《诗经·风雨》,就是用前人的光把我照耀了’。史瑞萍把头往扬卿身上靠,说:‘卿卿,你先照耀了我,我又云胡不喜呢?’”⑦古雅高贵又不失浪漫。乡村学校课堂情景尤其是音乐课,使得沙湾成为先进文明的代表。大多数人没有机会上学,乡人之间粗陋的骂战仍然是乡村的日常。喜宴丧事遵循严格程序。工商业微乎其微,文化娱乐活动主要是辰河高腔戏文、婚丧唢呐、哭嫁歌。新旧知识交替混合,乡贤谈话间《论语》、古代典故随口引用。小说写到扬卿大婚,佑德公送喜联相贺,一副是“万里长风百年佳偶,弦歌相和天地一新”,一副是“德星光接前徽,卺酒筵开南楚”。逸公老儿对联和阐释体现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境,只见他拊掌赞道:“两副好喜联!南朝名将宗悫少时言志,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卿儿东瀛留学归来,正是破万里浪。”⑧接着赞第二副对联,“佑德公书读得好。我陈家远祖仲弓先生德星聚会的典故是有些生僻的,佑德公居然想到了”⑨。逸公老儿是癸卯科举人,饱读诗书,他称赞修岳大方、见得世面,引用《论语》:“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⑩修岳听不懂,史瑞萍给他讲解。

乡村诗意的纯粹美学与沙湾人的日常审美互相成就。小说表现出来的沙湾诗意是被提炼过的形而上学美学,是一种通过精英的审美眼光过滤后的美,这一美学的功效用于与现代思乡病读者的对话。这一层美学要素是从大量的沙湾人日常审美中提炼出来的,它是有根基、接地气的美学。尽管沙湾人自己的日常美学与精英所期待的乡村美表现出不同的样貌。但作者有效地将二者糅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东西。因此,读者看到的沙湾的美并没有一种强加给人的感觉。留洋回来的扬卿对美的感知大概与作者可以同频共振,而桃香与四跛子都是勤快苦干的农人,要表现他们的审美,需要回归到人物的本真。祠堂里辰河高腔目连戏唱了三天,因为“年年唱的都是老戏”,他们怕耽搁工夫都没去看。作者把他们的审美对象庄稼和菜园呈现出来,“屋背后菜园的白菜已经满心,一蔸蔸都拿稻草捆着,顶上压着瓦片或土坨。菜园背阴处雪没融尽,青草已从残雪里钻出来”11。在有喜眼里,各种工程、工事才是美的。有喜把筌笼浸到塘里,牵绳绑在塘边乌桕树上。回到屋里,佑德公还在天井坐着。听见有喜关了门,佑德公说:“大夜了,明朝还要去城里。”有喜说:“又不费力,明朝早起就是了。”12用文化人的眼光看,有喜的生活细节有一种陌生化的美:“有喜拿木盆先把筌笼里的鱼都倒出来,选了两斤多拇指大的鲫鱼、麻嘴、鳊鱼、鳅鱼,又把大些的鱼灌进筌笼,放在儿井养着。”13读者体验到的陌生化的美与有喜自己体验到的生活美,两种交错的美形成沙湾古典农村的诗意美,在此作者、小说人物、读者达到一致的美学趣味。这种日常琐事构成了南方风景人情画卷,佑德公在儿井洗紫苏,看筌笼里的鱼跳得欢。隔灶屋老远,我都听到紫苏煎鱼的香味了。这是《漫水》的笔法,近乎散文诗。“那是冬天日头最后露脸的位置。日头从那虎口红红地吐出来,又是一年过去了。”14作家看到的诗意,也是小说人物体会到的意境,构成了《家山》的基本文风和美学基调。

小说特别注重意与境的相配,如“见梅花苞星星点点,已稀疏开了几朵。大风吹得墙外的松树呼呼叫,一只麻雀斗着风飞了几下,顺风落在树尖打秋千”15。红军走了,预示着大事要来。后面章节写到杀红属。有喜和扬卿修水库起早贪黑,多处写月光,月光随着人的心境变化而变化,如“有喜望着齐天界漆黑的山梁上头,挂得丈把高的弯月亮像要掉下来”。这样的月光下,扬卿与有喜研究土层、地质构造和地下水的问题。有喜从水库工地回家,写到“亮云托着弯月,已挂在半天上”。又是月亮。高空中挂着月亮,人在地上忙碌的画面。容易让人联想到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也是多处写月亮,画家贺友直在《山乡巨变》连环画中把这种画面表现得高远、空灵。他们心中有月光映照,也有太阳暖暖地升起,“扬卿说话时,日光已从他的脚底往上爬,照得他的额头亮亮的。墙外花园里伸进来的老红梅树上,飞来两只喜鹊登着,叽叽喳喳地叫”16。这是扬卿与沙湾的青年们组织代工队援助抗属家时的情景。水库开闸放水的大喜事,扬卿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走到上马塬,看见日头刚从齐天界虎口上吐出来。田里翠绿的油菜叶上露珠闪亮,豹子岭上罩着玫瑰色的薄雾”17。乡村意识形态、风俗与风景完美契合,风景与人的心情是构成社会行为美学的基本元素。

二、通过方言、文献表达的乡村氛围价值和

情绪价值

方言使用使小说韵味绵长。湖南方言斑驳复杂,参差交错,“湖南省的汉语方言主要有湘语、西南官话、赣语、客家话以及未分区的非官话方言——土话和乡话”18。湘地多丘陵、湖泊、河流,形成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落,在以水上交通为主的时代自然分割成相对封闭的区域,素有“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说法。湘地也因此保留了大量古汉字书写和古汉语发音。从小说语言可以看出,沙湾是湘方言与西南官话交错的地区。《家山》的方言写作使乡村美学包含多重意义,同时还有被忽略的文化实践意义,即人类文明发展中语言对人的性情和行为的影响。读者也从中获得某种乐趣,如阅读停顿、音节押韵、音韵训诂等。沙湾人高兴或愤怒都喜欢骂了一句“朝天娘”。南方人若是用普通话骂人,自然少了神韵,“日噘”就是骂人骂得比较狠。大多数时候,骂人不带脏字,采用赋比兴手法。如不直接骂放公老儿绝后,而是“屋里打烂碗的人都没有一个”。沙湾村保存着大量古汉语式的方言,小说找到方言发音对应的词,蟢子(蜘蛛),盘毛钱(鸡毛毽子),栽眼闭(打瞌睡),酾茶(筛茶),揸火(烤火),难为(谢谢),听到气味(闻到气味),醒气(消气),绹(拴),葛人(笼络人)。

小说用大量地租、赋税、徭役方面的专门知识,还原民国历史情景,包括人物之间的对话的语气。修根与知根老爷的对话显出作者对那段历史的深入研究,修根问田赋税捐减少的事:“齐树笑起来,说:‘哪里有减的事。’修根说:‘你我都是从清朝手上过来的,怎么没有减的呢?自古逢灾蠲免钱粮是常例。’”19小说频繁的插入布告、申请、指令、信函、报刊文章、喜帖、定帖,考验作者的文献功夫。扬卿上过洋学堂不会写定帖,一直被人笑话。布告大都来自真实的文献,如“重申禁止妇女缠足令,遵中华民国内政部《禁止妇女缠足条例》,特颁布禁令如左:一,未满十五岁之幼女……县长朱显奇,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七日”。布告信息量大,“禁令如左”体现竖排行文,“十五岁之幼女”说明民国对女性性成熟年龄的考虑。民国时期为提高人口素质,防止早婚,“《民法·亲属》将法定婚龄规定为男18岁,女16岁,比传统社会婚龄有所提高”20。从大量早婚实例来看,民国时期关于法定婚龄的规定只是一纸空文。有统计显示,“正定县1934年登记结婚当事人的年龄,结果是男方在15岁以下的占到61.1%,而女性在20岁以上结婚的则达到62.4%。结论是:这个县的绝大部分男子都未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属于早婚;而该县仍存在‘大妻幼夫’习俗,与法定婚龄‘男高女低’完全相反”21。《家山》中桃香为儿子齐明收的童养媳来芳就比齐明大4岁。

公文凡例资料得来不易,作者将自己早期所著《大清相国》税费制度的知识随时流露出来,将历史文献、相关资料化入故事中,大量征收赋税的公告、专业性讨论、对话,使故事增添可信度。曲折、幽默的笔调批判国民党迟愚的行政能力,如沙湾红属变成抗属后共产党及时发抗属证,享受优待,而国民党军抗属却没有。还有通过扬高数青天白日旗的角到底是十一个角还是十二个角,说明国民党关于国家象征符号国旗的知识谱及不够。信函的文言文气质,也是必要的呈现。如杨屹的家书:“蜀道虽险阻,然进退守战皆有回旋。”22《家山》中涉及大量地租、赋税、徭役的专业政策和历史文献,作者巧妙地将文献与诗化文字融合起来,形成一种厚重的文献资料美学。

俗话是一种高度凝练的人类智慧结晶,小说对话、评价大量采用俗话的方式表达,言简意赅。沙湾人口中的俗话都是祖先积淀下来的智慧,“俗话讲,家藏千斛财,隔壁有斗量”。家家户户都在算别人家账的。乡村用通俗的语言说明事物的本质,经过加工打磨,变成谚语和俗话,人们甚至乐意用俗语的方式讲出真理。民间谚语与俗话不同,更具有地方性,民间谚语对乡村氛围的提升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谚语是民间智慧的精华和淬炼,对文风的活跃和文本的可读性有提升作用。当朱克文与妻子牵手并排走,围观群众一路起哄:“行路行排子,屁股夹岩子。猴子猴子打秋秋,红起屁眼没羞羞!”男女排排双双走路有伤风化。文献、诗词的运用显示沙湾村深厚的文化底蕴,如戏台上的64字上下阕的长对联。人物特定场合的赋诗吟唱需要作者自创诗词,有古雅之风。县长李明达罢官后拜访扬卿,离别时吟罢:“大雪纷兮,白日晦兮。踽踽茕茕,吾将安归!”23禾青出嫁时的哭嫁歌:“禾青大喊一声‘爹爹爷,妈妈娘’,哭起嫁来:‘妈妈生我尺把长,喂奶喂到我会喊娘。五黄六月怕我热,十冬腊月怕我凉。’”24女孩自小就学习哭嫁歌,学会将亲情、日常生活、社会现象即兴编成押韵的句子,到了做新娘时以便显示才华。湘西土家族至今还有陪十姊妹哭嫁歌。

饮食的氛围也是《家山》小说用心经营的部分。“寡鸭蛋煮熟切饼,煎得两面黄,放上油糊辣子、葱末和新鲜橘叶,想着就流口水。”25还有“扬卿把两个糍粑烧得双面焦黄,鼓得高高的像两个球,满屋子的糍粑香。他连着炕架把糍粑取下来,放在一边,说:‘稍凉一下,会烫嘴巴。’”26作为鱼米之乡的沙湾人热衷于对饮食的精心烹制,糍粑有多种做法,齐树吃了半个糟煮糍粑,触犯了老胃病“痛得清水长流”。糟即醪糟,俗称甜酒。文中还提到糟煮鸡蛋。烹调饮食、在村口吃烟讲笑都是沙湾人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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