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玛丽苏开玩笑》:一场空前的网络文学批评事件
作者: 刘小源《和玛丽苏开玩笑》(简称《玩笑》)①是打酱油而已(简称“酱油”)创作的一部网络小说,自2009年10月15日始已连载13年,至今尚未完结。这是一篇立意鲜明的以《哈利·波特》的同人小说《(HP)魔法界的生活》(简称《魔法界》)②为批评对象的同人的同人,也是网络文学受众公认的反玛丽苏同人小说的巅峰之作。然而,它的影响及意义远远超越了对玛丽苏文化现象的反思及批判,突破了同人小说的桎梏,甚至超越了网络类型小说的限制,被很多读者奉为可以与纯文学经典相媲美的网络“神作”。现已被粉丝读者自发翻译成英文版本,分别转载至AO3(https://archiveofourown.org)及FanFiction(http://www.fanfiction.net)这两大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欧美粉丝文学网站。
《玩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出现的作品,实质上,它代表了网络上一批以“类型小说之形,行文学批评之实”,具有文学批评功能的独特的网络类型小说——我们可以姑且称之为网络批评类小说。近十年来,这种网络批评类小说已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创作的一大趋势。它集读者、作者、评者三位于一体,与批评对象同形同构甚至同时;其零距离介入网络文学创作过程的批评方式,以及沉浸式的叙事性批评话语,不仅具体地影响着网络小说的类型发展趋势,而且深刻地塑造着网络文学的内在精神向度。
作为网络批评类小说的经典代表,《玩笑》以其独特的批评形态颠覆了以西方文论为主导的学院派文学批评话语体系,在网络空间引发了一场跨越13年的多平台、多媒体、超文本的宏大讨论。可以说,《玩笑》的作者、文本以及整个文学生产过程是一场空前的文学批评事件。它以高度互文性的沉浸式叙事话语链接整个网络文学场域,其批评文本、批评对象、衍生文本与读者批评等在网络空间相互交锋、共同作用,构筑了复杂多变而又蔚为大观的网络文学创作与批评现场。本文拟从文学事件的理论视角深入网络文学现场,借助作者访谈、文本细读及读者群的田野调查,对《玩笑》进行初步的探讨与分析,以期有助于我们理解与把握网络批评类小说这一独特的文学批评形态的基本特征与意义,同时对探索建构真正贴合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实际的批评体系提供一定的参考。
一
对于学院派批评家而言,阅读《玩笑》有着一定的“门槛”。首先,作为同人的同人,在阅读《玩笑》之前,需要预先阅读J.K.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的原著小说,以及《玩笑》所批评的《魔法界》的同人文本,才能真正厘清三者的互文关系。其次,批评家本身需要对《玩笑》文本中涉及并化用的各种通俗文学、音乐、游戏、动漫、影视剧及纯文学、话剧和文学理论著作等相关文本有所涉猎,方能辨认出小说中具有文本间性的各种“乱入”③“玩梗”④“致敬”。第三,《玩笑》的创作连载过程是随着批评对象《魔法界》的连载创作与修改同步进行调整的,而双方文下的读者评论、讨论、争吵、骂战,以及衍生作品的创作都对两部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实时的介入性影响。阅读《玩笑》必须结合网络文学创作现场众声喧哗的读者批评才能真正完整地理解其创作的内在演变及背后深刻的社会文化影响。除此之外,《哈利·波特》《魔法界》《玩笑》及《玩笑》内部包含的未经引注的数百个文本碎片,再加上读者批评和各种形式的衍生文本,无数文本之间形成了相互交织、对抗、融合与对话的多重关系,共同构筑了《玩笑》复杂而奇异的批评景观。一言以概之,阅读《玩笑》不再是单一作品的文本阅读,而是无数文本链接而成的,具有高度互文性的超链接、非线性、无定本、多媒体、交互性的超文本体验式的网络文学“图书馆”。这是网络文学才能造就的文学生产、阅读与批评的奇观。
面对这一复杂多变、庞杂无匹的网络文学创作及批评现象,无论是作者中心论、文本中心论还是读者中心论,这些传统文学的批评体系都难以将之完全涵盖并深入阐释。2012年,英国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的《文学事件》提出了“文学事件论”,认为文学作为事件而言,并非古典形而上学中认定的稳定不变的客体,而是打破常规,具有不断生成变化的本质。从这个角度来看,网络上连载的《玩笑》不是一个传统的纸媒出版的封闭了的作品文本,而是一个开放的超文本的网络文学生产现场,一个从诞生之日起便不断打破“常规”,在读者的阅读与批评中不断“生成”,意义增殖的过程。网络读者在线阅读《玩笑》时的体验与其说是踏进了作者构建的文本世界,不如说更像是进入了一个规模庞大众声喧哗的“游乐场”。阅读、批评与写作犹如一场场盛况空前的“游戏”,读者、作者与评者不断投身其中,互动、对话、争锋,共同组成了一个不断生成、充满变化而又意义空前的“文学事件”。
齐泽克认为:“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⑤强调事件是一种意外,一种突发的具有神秘性的打破常规的新事物。从这个层面讲,《玩笑》的创作者“酱油”本身便是一个打破常规的偶然性“事件”。创作《玩笑》之前,酱油并非网络同人文化的深度参与者,而是一个半路出家进入话剧编导圈子的理工科在读大学生,对网络文学和同人文化知之甚少。正是这种“半路出家”的“外行人”身份,在“偶然性”的推动下诞生了《玩笑》打破多重“常规”的异质性创新。
在一次火车之旅中,由于天气原因导致了行程延迟,作者偶然借阅了旅伴的手机,正巧读到了《魔法界》这部小说。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晋江,也是头一次明确知道有种叫“同人”的东西。……我翻看之后感到惊讶……因为它让我感到一种普遍的生存状况,这种状况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强烈的重压,甚至恐惧。
这部小说虽然是幻想性作品,却和我们生活的世界太像了。无辜的人被用来践踏、伟大的人物视普通人为蝼蚁、对冒犯自己的人充满近似杀戮的恶意,尤其是对权势热烈的崇拜,都造就了这种莫名的恐惧。小说中所包含强烈的控制欲、占有欲和仇恨,是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拥有的,或是从别人那体会过的。很多人认为这种想象是孩提时代的一种调节剂,可我感到它在人们长大之后虽然变得隐蔽,却更加强盛。
那时候,我因为制作一部舞台剧,读了《愿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与这两部作品的偶遇,使我开始反省自己……至少我们要把希望自己和他人都能做得更好的愿望告诉世界。一个人想说故事,是因为有个好故事在心里,而好的故事应该使我们变成更好的人。……正因为如此,《开玩笑》这个故事的雏形在我心中显现,我想试着从一个着墨最少的人物的角度考虑,想象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眼中,世界可能会是什么样子。⑥
《玩笑》的写作大纲及基本设定就是这样在极其偶然的际遇下,“靠这种冲动的驱使,在两天一夜的火车之旅上完成的”⑦。正是由于这种“圈外人”不知“常规”的偶然“入场”,《玩笑》的创作始终不在规则之内,从事件伊始便令“常规”产生了“断裂”。
第一,由于作者本身非文学专业出身,亦非网络文学受众,在产生文学批评的冲动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既不是学理性的文学批评,也非网络读者评论,而是在对方文本的基础上构思一个新的故事,用叙事的方式言说自身对作品、文学、社会、人生的批评与思考,并由此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性的文学批评话语。实际上,酱油自身有着相对广泛的对西方文艺经典及文学理论的阅读经验,但她对理论的阐释与应用是通过《玩笑》的小说创作来实现的。《玩笑》将西方文学理论的一些经典思想化为小说中具有功能性的一个个具体意象,甚至经由人物之口转述文学批评的理论内容,在叙事中直接解构文学创作。这导致《玩笑》的小说文本在思想性、实验性与先锋性上并不亚于某些纯文学的经典作品。“洛瓦西之林”便是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
“洛瓦西之林”源自意大利符号学家、作家安贝托·艾柯《悠游小说林》的第二章“The Woods of Loisy”⑧。在这一章中,艾柯着重分析了法国作家奈瓦尔(Gerard.de.Nerval)在《西尔维娅》里为读者制造的叙事迷林。“洛瓦西”正是《西尔维娅》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酱油将之具象化为《玩笑》中真实存在的魔法森林,里面“收藏了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人的所有记忆”⑨。通过特殊的仪式,记忆会像植物一样生长,将森林制作成一座迷宫。“走进这座迷宫的人,就等于打开了一本书,书里全是制作迷宫的人的故事。制作者从出生到此刻的记忆、想象、梦境、潜意识不断闪回,心灵的小路不断分岔,编织了一场没有终点的迂回旅程。”⑩而这个故事迷宫便是小说中初次尝试利用“叙事”与“阅读”的特质来封印《魔法界》主角水蓝儿的关键“道具”。细读《玩笑》中涉及“洛瓦西之林”的所有章节,故事情节完全化用了艾柯关于叙事与阅读的相关理论内容,形式上仍是小说感性的叙事语言,但其实质却是运用文学理论解构批评文本的一种全新的、高度互文的、叙事性的文学批评话语。正是这种理性与感性相结合的叙事性批评赋予了《玩笑》无与伦比的独特魅力。而这种批评的魅力也深深地“浸入”了每一位读者的阅读之中。读者星星在给《玩笑》的长篇读者评论中这样写道:“其实《开玩笑》的文风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表达方式,可是她却给了我任何作品都没有给过我的震撼、启迪与感动——她就像用严谨而透彻的逻辑论证,同时用不可阻挡的感性将你淹没,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和理由。也许这便是伟大。”11
第二,由于作者对同人文化知之甚少,缺乏对网络同人小说圈子的基本了解,作为同人小说的《玩笑》从创作之初便打破了同人文化“出于爱与萌的初心”“尊重原著”等规范的桎梏。同人小说的作者本身具有多重身份。在其通过写作获得同人作者的身份之前,首先是一名“原著”文本的普通读者。同人小说的创作冲动来自读者对原著的狂热喜爱(爱与萌),在这种狂热喜爱加持下,读者转变为粉丝的身份。为了更深入广泛地占有文本,粉丝读者将自身的生活经验及个人欲求融入同人文本的生产之中,继而由读者、粉丝转为同人作者。因而同人文化的基础是对原著文本的喜爱,“尊重原著”也成为同人创作公认的第一铁则。而《玩笑》虽然形式上是依托《魔法界》为蓝本的同人小说,作者却绝非该作的粉丝,其创作的出发点也非对《魔法界》的“喜爱”,而是“批判”。作为《魔法界》的读者时,她始终是理性的,以批判的思维进行阅读的。作为同人的同人,《玩笑》却没有完全遵循《哈利·波特》与《魔法界》的世界、情节及人物设定,而是对文本材料进行有意识的“过滤”与二次加工,在若干个关键节点上对两篇小说进行个性化解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玩笑》对《魔法界》中首席挑战赛的“变形”与解构。《魔法界》中加入了水蓝儿参加斯莱特林学院的首席挑战赛的同人设定。《玩笑》则将首席挑战赛扩大为全校范围,并让金妮通过抽签成为格兰芬多学院首席,与水蓝儿竞争学校总首席的职位。利用水蓝儿的轻视,金妮机智地选择了“自我批评”作为决战形式,规定谁能自嘲自贬得更深刻彻底谁便获胜。决赛上,金妮用一段精彩的演讲发表了振聋发聩的“自嘲”,并为自己的满身缺点向这个世界道歉。而身为玛丽苏的完美化身,水蓝儿没有任何缺点,金妮就此大获全胜。《玩笑》在水蓝儿施展玛丽苏之力将整个格兰芬多塔困在热带雨林幻境时达到了第一个高潮。幻境原本是《魔法界》中水蓝儿对格兰芬多的惩罚,却在金妮等人的带领下演变成为整个霍格沃兹狂欢的舞台。“接受玩笑,开一个更大的玩笑”的主旨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此,霍格沃兹礼崩乐坏、改朝换代”宣布了《玩笑》一文彻底脱离《哈利·波特》的原作的逻辑,也脱离了《魔法界》的蓝本剧情,最初原作、玛丽苏同人与反苏同人三个文本之间相互交错、对抗产生的复杂奇异结构渐渐被吸收融合到《玩笑》所建立的全新逻辑秩序中,浑然一体,焕然一新。
第三,作者在创作之前并不真正了解玛丽苏的历史演变及网络定义,最初对玛丽苏现象的理解亦相对抽象和个人化,因而在对玛丽苏群像的塑造中无意识地突破了同人与元文本(meta-text)的次生与附属关系,超出了女性幻想的性别限制,走向了更为深层的社会历史文化现象的探讨。“玛丽苏”是诞生于欧美影视粉丝文学的女性幻想形象。作为同人文学场域备受争议的女性文化符号,在进入中国网络文学领域后,逐渐演变为女性作者以自我为中心代入小说主人公,意淫过度、破坏文本世界秩序现象的一种代称。《魔法界》的女主水蓝儿无疑是非常符合“玛丽苏”原始定义的典型人物。而《玩笑》在将之设定为“玛丽苏中的玛丽苏”外,还将J.K.罗琳笔下的哈利·波特、邓布利多、斯内普、伏地魔、洛克哈特等男性角色也划为“玛丽苏”之列,无意识地完成了对同人创作及玛丽苏性别形象规约的突破。诞生于同人创作范畴,代表少女对自我的完美幻想的“玛丽苏”形象通常是不指涉经典文本的“原著”人物的。同人创作相对于元文本而言是一种次生的从属关系。《玩笑》将哈利·波特这一元文本的主人公设定为《哈利·波特》世界最大的玛丽苏,实质上是将《魔法界》的玛丽苏与《哈利·波特》系列经典的主人公等而视之。甚至《玩笑》中水蓝儿的力量比哈利·波特还要强大,这也成为同人文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超越元文本的一个寓言式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