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国”的诗史重构

作者: 李宸江 滕飞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是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流传甚广的名句,也正因为其广泛性和经典性而产生了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正典”地位导致人们的“疏异性”。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中国”因人尽皆知的经典地位,反而隐遁在了当代文学创作的图景里,就如同那些千百年流淌在民族血脉基因里的忠孝节义、自信笃定和蓬勃朝气的精神气象,因为其过于宏大和熟稔,在《白鹿原》之后很少有作家再去触碰和开掘。但近年来的叶舟却以近乎执拗和倔强的姿态,义无反顾地血拼着自己的创作罡气,在《凉州十八拍》中以一百三十四万字的大体量,“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编织和构建起一个超越时空的精神版图。

几年前,叶舟的《敦煌本纪》就将目光投向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敦煌,并以《史记》中为皇帝立传的“本纪”,来描写苍茫大地上那些不屈的精魂,为那些激荡着光明之气的“普通人”树起和帝王一样崇高的丰碑。这一次,叶舟的《凉州十八拍》将目光又投向河西走廊最东端的凉州,以诗史合一、鸿篇架构的方式探源蕴藏在古老大地的少年气象。正如叶舟在采访中一再强调的那样,“河西走廊是读不完的大书”,而历史上的凉州也超越现在武威市的范畴,涵盖整个河西走廊,凉州城长期是其中心区域,也是中国西北的腹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在叶舟的小说中,西北腹地凉州所挺拔而起的,就不仅是海拔和地势了,还隐藏更为坚实的精神意蕴。叶舟将清末民初“少年中国”的遭遇浓缩于这座千年古城,以鲜明浓烈且近乎压迫式的写作方式,讲述了一群凉州少年冲破重重阻力,誓死守护凉州魂魄“天马”的传奇。雄奇苍茫的西部风光、野性粗粝的民俗风情、魔幻诡秘的故事情节徐徐展开,信义忠勇的精神气节在守护与杀戮、善意与谎言、自私与公益中得到淬炼与升华。毫无疑问,叶舟这部小说充溢着满满“野心”,这是一部以凉州为载体张扬“少年中国”的动人传奇,也是重塑“民族精神”的恢宏史诗,特别是在民族复兴的关键时候,这部小说的横空出世就饱含着非同一般的时代价值,洋溢着古今辉映、一以贯之的艺术价值。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象,文学代表着时代风貌,引领着时代风气。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在几千年的历史流变中,中华民族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遇到了无数艰难困苦,但我们都挺过来、走过来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培育和发展了独具特色、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为中华民族克服困难、生生不息提供了强大精神支撑。”①《凉州十八拍》将目光瞄准凝结着汉唐气象和丝路精神的凉州,将时间放在正在经历阵痛、迷茫和重振希望的民国,无不隐藏着作者以文学的方式为时代铸魂立传的宏阔抱负,书中的文字也充盈和荡漾着探索民族精神建构路径、提供强大精神支撑的磅礴气场。因此,这部看起来描写民国时发生在偏远河西走廊的故事,在拂去尘埃和锈迹的遮蔽之后就显得非同凡响,不仅闪耀着真正属于文学的尊严与光芒,也响彻着强力回应时代和世界的金石之声。

溯源“少年中国”的文化脉络和凉州意向

在论述《凉州十八拍》蕴含的“少年中国”意向时,有必要先溯源这一概念的历史脉络,也能更加清晰地印证这部小说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从19世纪后期开始,世界就逐渐走向“全球范围内的共时关系达到前所未有深度和密度的时代”②,清末的维新变法运动也由此进入全球视野。为了方便观察并表述中国的变革和突破,英语国家制造了一个新名词——“Young China”。这源于法国大革命开创的一种新的政治叙事,即以青年为新兴政治力量去创造一种新未来,席卷欧洲的“Young Europe”等运动组织呼吁给人民更多的尊严和权利③。这里的“Young”强调的是“代际”对于改革所起到的推动作用,通过改革、革新等手段使国家获得新生。

当“Young China”这一新语汇出现后,不仅方便了英语世界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变革的理解,也深刻影响了中国革命先驱对于中国革命的阐释。孙中山在《伦敦被难记》第一章中就五次提到了“Young China”④。1900年1月梁启超抵达美国檀香山时,《夏威夷星报》便以《中国的改革》为题进行报道,并使用“Young China”一词来指革新中的中国⑤,梁启超得知后立即将其直译为“少年中国”。从翻译学上看,“Young”更应被译为“年轻的”或“青年的”,但梁启超却将之翻译为“少年”。钱穆在《中国文学论丛》中给出了答案:“青年二字,亦为民国以来一新名词。古人只称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⑥梁启超从檀香山回国后不久,便写下了旷世名篇《少年中国说》。从此,“少年中国”意味着光复振兴、蓬勃朝气和高歌猛进,成了无数国人为之奋斗的目标,不断激励着不甘沉沦的国人前赴后继、重振河山。1919年,胡适在少年中国学会发表演讲,进一步定义了“少年中国”的逻辑、价值观和精神内涵⑦。学者梁衡认为,毛泽东受到过《少年中国说》的影响,在井冈山革命处于低潮时写出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无比坚定地预言着革命高潮的到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⑧正如《凉州十八拍》中,乡学教师尹先生向凉州少年发出动情的召唤:

在尹某看来,你们一个个都应该是太子,天赐神授的俊美少年,烂漫如锦,平日里一定要抱道自重,将来去匡威扶倾,去为这个国家昂起自己的头颅,去建立不世之殊勋。

一群又一群立志救亡图存、推动民族复兴的“中国少年”逐渐成为“少年中国”的拓荒者,也将西方人口中的“Young China”开拓出属于自己民族品格的新境界。“少年中国”不仅激励着变革者,也开启了一种重振中国元气的文学表达。西北腹地的开阔和厚重,以及辽远的大地感和文学品质,让叶舟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显得近乎“执念”,他希望挖掘和弘扬艰难转型时期蕴藏在大地深处、浩荡不衰的“正大光明”之气,并以密集的语言强度与读者产生“共情”。而叶舟心中那些被覆盖的过往和西北腹地的元气,便以“文学凉州”或凉州精神的方式,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缓缓打开。叶舟在小说开篇引用了《钦定四库全书·甘肃通志(卷二一)》的一段话,也可以视为其心中“文学凉州”的一次阐释:“人事慷慨,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崇节俭,敦礼让,质而不野,尚武兴文。”这不仅仅是作者对家乡情谊的浓稠淤积,还是别有深意的认真考量。

“河西走廊作为我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文化积淀最深的‘民族走廊’‘文化走廊’‘安全走廊’‘生态走廊’在沟通中原与西域乃至域外世界方面发挥了承东启西、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和贸易要道的主体作用,其战略地位和战略价值不言而喻。”⑨古代凉州是河西走廊的中心节点,也是控御西北的核心腹地,盛唐时期的凉州拥有中国最精锐的骑兵武装,其繁盛程度足以比肩长安、洛阳,却又比它们更加神秘和多元。“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是岑参笔下的名句,来自西域的客商、中原的诗人、戍边的猛将、过往的高僧以及各种传奇,如河流般汇聚在凉州。西来的文明在这里实现了中国化改造,中原的文化又从这里传播至远方,凉州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从容吸纳着各种文明,又有着保存自身特色的底气,不断辉映着丝绸之路的精神内涵。事实上,凉州的儒学根脉非常扎实,存有汉代尊老养老法令的“王杖简”,中国三大文庙之一的武威文庙素有“陇右学宫之冠”的美誉。在中原人看来,凉州更接近西域;而在西域人看来,它又是中原。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禀赋,这里的文脉更多了一份刚气与血性,尤其注重忠烈气节与豪迈俊朗,似乎更有“少年”之感。叶舟在采访中说道:“我就想在这个庞大的故事里,在河西走廊这一片当年中国的孤悬之角,喊出一帮少年,让他们去撒野,去淬火,去失败,去进取,而后凛然天地,热血人间,成为一群真正的儿子娃娃。在我看来,这样的禀赋和气质,恐怕也只有在边地与旷野之间才能完成,凉州恰巧满足了我的全部想象,同时也可以安放下那一群不安分的少年。”⑩于是,父亲生前改编的《凉州宝卷》“天凭日月,人凭心,秤杆凭的定盘星;佛凭香火,官凭印,江山凭的是忠义”便成了整部小说的精神基调。而凉州民间流传千年的《凉州宝卷》本身,也成为河西精神隐秘流淌的血脉和象征。

凉州最辉煌的时期是汉唐之时,鲁迅在《看镜有感》中写道:“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这也是《凉州十八拍》中渴望重振的少年气象,他竭力塑造俊朗、阳光、刚健、豪气,可以为了心中的正义洒下一腔热血的中国少年。叶舟笔下的凉州,不仅是历史和现实的凉州,更是超越地域层面的“文学凉州”,一个以凉州为载体的“少年中国”,民族精神不断淬火重生、光焰万丈的重要原生地。正如《凉州十八拍》中外来革命者张观察眼中,凉州是一方会被重启的“灵异之地”:“无疑就是在凉州的黄沙白草之下,在河西一线的旷原瀚海之间,埋藏着中国的最后一份元气,一捧精血,一种起死回生、难以拘执的勇气。”

属马的叶舟,也为《凉州十八拍》重振的“最后一份元气”找到了精准的意向,那便是小说中的宝物“天马”。阅读时,自然会将其与武威雷台汉墓发现的中国旅游标识——铜奔马产生联想。“凉州大马、横行天下”,驰骋奔放的骏马、踏燕飘逸的天马的确是“少年中国”或汉唐气度的完美指代。事实上,世代中国人对马的礼赞,已为之形象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周礼》曰“马八尺以上为龙”,汉武帝曾从卜卦中得到“神马当从西北来”预言,并在河西走廊一带获得“天马”后作《太一之歌》,后世称之为《天马歌》。杜甫在《房兵曹胡马》中深情写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马和龙相互衔接,带着昂扬向上、志在千里的精神风骨,并饱含着自强不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热切渴望。《凉州十八拍》中的“天马”从一份“实物”幻化成了象征凉州的魂魄,用以指代中国存续的一份“元气”,这并不是作家的臆造,而是兼具文化根脉和历史发现基础的一次创新。

《凉州十八拍》除“文学凉州”的地域意向和“天马”的诗意凝练之外,还精心构筑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那就是战乱不止、民不聊生的民国时期。当时的凉州正处于各方势力的分割与控制中,以郡老为代表的乡绅势力从内部瓦解,逐渐失去了对凉州民间的号令;以吕介侯为代表的县府被军阀势力所压制摆布;以新城大营和特务机关为代表的军阀势力,掌握了对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却贪婪凶残祸害一方百姓。而此时的中国,也正处于艰难转型和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中,这是隐忍、沉潜期,也正是希望与重振的升腾期,是“少年中国”影响下的仁人志士们必须直面的人生。但面对国破山河碎的惨状,他们却显得无能为力。《凉州十八拍》第八拍第五十七节中的一段话道出了所有身逢乱世无处报国的英雄的压抑与愤怒。

目下的中国,虽然扯起了一面共和的大旗,但内乱不休军阀祸害,一个沃美而悠久的国度,如今如同一座座割裂的岛屿,甘陕如此,陕省如此,川省如此,云贵也如此,北平、保定、绥远、武汉、广州和东三省,及至上海与整个江南,概不如此。在这样的修罗之地,杀伐之场,一个人再有天大的抱负,岂不是笑话。

正是因为这股积蓄的火焰,才有了他们逆流而上的勇气。而《凉州十八拍》要讲述的“少年中国”的故事就如第一拍第三节最后那句:

回望整个凉州,竟仿佛一块激进而愤慨的炭石,表黑里红,储满了一团机密的火焰。倘若假以时日,未来势必将石破天惊,引全体国人侧目。

凉州与国人,河西走廊与“少年中国”,便在这“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交织在了一起。汉唐之后,特别是在古老文化艰难转型的民国时期,凉州似乎早已随之衰落下去,并且在中国历史大局中隐遁了身影,仿佛和璀璨的丝绸之路一样,淹没在了漫漫黄沙之中,再也没有了那种蓬勃盛大的气象。但是,在沉沦、边缘、动荡的表象之下,真正的凉州精神以《凉州宝卷》等形式,如祁连山融化的石羊河水,仍然在奔涌和流淌着,滋养着这片大地和子民,甚至蕴藏着振兴、重塑的伟大力量。正如叶舟在“扬帆计划·中国文学海外译介”启动仪式上的发言时说道:“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丝绸之路这一条通道是废弃的、闭锁的、尘封的、搁浅的、为世人所遗忘的……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书写就是在除锈,用文学的方式,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剔除偏见与促狭,努力去擦亮被灰尘覆盖的过往,寻找西北腹地的精气神,问询少年中国的那一条光荣来路。”11

在被遮蔽的浩荡天地,在似乎远去的漫漫丝路,在看似混乱不堪的特殊时期,叶舟的目光却看到了地下奔涌、滋养并随时准备喷涌而出的河水,那是一个民族永远傲立的精神基因,独特,坚韧,永不枯竭。《凉州十八拍》中的“少年中国”不是远遁或消失了,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潜伏着,等待着飞龙在天、声震人间,这是他用尽力量、耗尽生命也要提的一口气、点的一盏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凉州十八拍》既是叶舟带着饱满深情完成父亲的夙愿,也是他本人的“生命之书”,一部献给整个民族的精神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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