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创作的若干思考
作者: 张志忠中国本土的海洋文学研究,应该是像鲁迅所言,“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①。在操作路线上,应该是将从古到今数千年的海洋文学作品进行全面爬梳,概括其精要,凝聚其经验,以创作实践为基础,求建构理论真知。
中国的海洋文学,既有内在的连续性,也有其明显的阶段性,以19—20世纪之交为节点,有几个明显的特征:其一,从天人合一观念转向人的自我发现自我解放的境界;其二,从中央之国四海蛮夷的倨傲自大转向五洲四洋列强环视的国族危机意识;其三,从盛衰循环治乱相继周而复始到公历纪元一去不返的时间观;其四,从陆防到海防、从陆权到海权之重心转移的国防观念……要言之,时代变了,民族、国家的认知变了,时空观变了。现代性理论大师吉登斯指出,所谓全球化,就是现代性的全球化。现代性和全球化借助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强行涌入中国,海洋的发现给国人带来的既是割地赔款的威胁与屈辱,也是现代民族共同体的自觉建构与再度崛起于世界东方的重大契机。如李鸿章所言:“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②数千年间中国的边患一直是在北方的草原,东南沿海的海洋阻隔,曾经是中华帝国的天然屏障,面对来自海洋的挑战,却失去其绵亘的意义,来势汹汹的西方列强,造成民族的生存危机,也迫使国人接受现代理念,重新进行自我的认知和定位。
让我们继续沿着上述思路展开,阐述20世纪以来中国海洋文学转型与发展的若干要点。
一、斑斓多姿的海洋文学创作态势
20世纪伊始,随着各种外来信息的涌入和国人思想意识的变迁,科学、民主、民族自强等现代意识的建立,随之而出现的中国近现代海洋文学,就显得斑斓多姿,交汇重叠③。
首先,沿用数千年的时空观念发生根本性变化,从“中央之国”“华夷之别”转向大海大洋,从“兴衰更替”“周而复始”的循环论到接受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现代时空观。如吉登斯所说,现代性的表征之一就是时空观念的改变,“时空分离”和“脱域”,人们从所居处的时空中脱身其外,意识到时间流转一去不复返,意识到宇宙之大,全球化大潮则剥离了地域特性与传统。
率先跨海越洋而“脱域”的黄遵宪和梁启超对此都有上佳的表现,描述其对时间和空间的重新发现。乘舟行驶在太平洋上的黄遵宪在中秋夜乍然发现,充满望乡之思的,只是国人眼中的月亮,而中国只是世界上并不显眼的一部分:“登程见月四回明,归舟已历三千里。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历二千年,祇作寻常数圆缺。舟师捧盘登舵楼,船与天汉同西流。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祇增人愁。”④这其中当然有他在海外体验弱国子民的辛酸。梁启超的感受则大相径庭,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于新旧世纪之交写下《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⑤,这首长歌的意义,不仅是“时间的发现”,第一次将公元纪年写入中国文学作品,设置新的时间标志,更充满为孱弱衰败的中华民族争得世界平等独立地位的宏大抱负:“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为沧桑。沧桑兮沧桑,转绿兮回黄,我有同胞兮四万五千万,岂其束手兮待僵。招国魂兮何方,大风泱泱兮大潮滂滂。吾闻海国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泼,吾欲我同胞兮御风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⑥
还有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啊啊!力哟!力哟!/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⑦这样的诗作,让很多后来人难以理解,难以产生共情体验,由此也无法认可郭沫若诗歌的崇高地位。但这种对于力量的崇尚,对于毁坏与创造的向往,自由铺排的参差句式,既有诗人个人的地理大发现,更铺张了五四的青春气象与除旧布新的时代精神。现代新诗的创生,靠胡适的“作诗如作文”和“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的旧体诗改良,是建立不起来的,靠周作人温柔敦厚加劝世良言的《小河》,刘半农就近取材略抒怜悯之情的《相隔一层纸》,容量有限,也撑不起新诗的天空。唯有郭沫若,用太平洋汹涌波涛般的激情和寓大创造于大破坏的伟力,生命的血气蒸腾和无拘无束的个性张扬,轰轰烈烈地拼杀、拓展出一片新天地,真正将青春、再生、自由的心性挥洒出来。就像另一位著名诗人闻一多所言:
《凤凰涅槃》中所倾诉的“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不是这位诗人独有的,乃是有生之伦,尤其是青年们所同有的。别处的青年虽一样地富有眼泪,污浊,情炎,羞辱,恐怕他们自己觉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现在的中国青年——“五四”后之中国青年,他们的烦恼悲哀真象火一样烧着,潮一样涌着,他们觉得这“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钟也羁留不得了。他们厌这世界,也厌他们自己。于是急躁者归于自杀,忍耐者力图革新。革新者又觉得意志总敌不住冲动,则抖擞起来,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们太溺爱生活了,爱他的甜处,也爱他的辣处。他们决不肯脱逃,也不降服。他们的心里只塞满了叫不出的苦,喊不尽的哀。他们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人用海涛的音调,雷霆的响亮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⑧
海禁消解,海风东来,也改变了中国小说的基本格局。王德威在其影响甚大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主张下,梳理出晚清小说中的现代启蒙气息。在海洋文学的论域中,则可以说,凡此种种,都与海洋书写有重要关联。西方航海技术的发展,不但让国人见识了“坚船利炮”,并且开办最早的造船工厂,也在观念上大大启发中国作家的想象力——
有“贾宝玉坐潜水艇”的科幻小说。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贾宝玉畅游“文明境界”,看到各种现代科技创造的奇观,他访问水师学堂,体验“透水镜”的威力,又坐潜艇在大海中遨游,从太平洋经南极到大西洋,一路观看海底的旖旎景致,眼界为之大开。
有刘鹗《老残游记》中的海上惊魂与国民劣根性自省。老残行医至于山东,和两个朋友相约到登州蓬莱阁观赏海上胜景,却看到一条设备简陋伤痕累累的破船在风浪中飘摇沉浮,水手们兀自在盘剥船客的衣食,残杀穷人,不知险情将至。有人在船上发表演讲,要求众人集资,他们甘愿去为众人流血搏命争取权益,与暴虐的船东和水手决战,孰料这只是敛财圈套欺骗手段。老残等三人好意带了罗盘和纪限仪去送到船上以拯救沉船扭转危局,却被指斥为“洋奴”,“他们用的是外国的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⑨,反遭喊打喊杀,险些丧命。
有在海外孤岛中建立中华乌托邦的寓言小说。陈天华的《狮子吼》中,以荒诞手法描写了一个理想的世外之境“民权村”,一个被悬置海中的孤岛,还权于民,建立起人人平等的人间乐园,进而成为国人进行种族革命的大本营。另一作者旅生的《痴人说梦记》,其中的主要人物贾希仙因为逃避追捕而远遁至海上的仙人岛,经过艰难的筚路蓝缕拓荒开发,将其建成一美丽富饶的岛国。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的海洋文学创作就更加丰富多彩:有左翼作家的海洋小说,如楼适夷的《盐场》;海盗生活小说,如穆时英的《咱们的世界》;孤岛香港的战火硝烟,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浪漫派的海洋小说,如徐<P:\南方文坛\2023年\2023-5\图片\于.tif>的《荒谬的英法海峡》《阿拉伯海的女神》,无名氏的《海艳》。
有红色经典小说,如陆柱国的《踏平东海万顷浪》、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等,以及新时期以来的海军文学作品:叶楠书写南海悲情的长篇散文《苍老的蓝》、朱秀海写潜艇部队的《波涛汹涌》等。
有上海工人作家群的航海小说:陆俊超的《九级风暴》《幸福的港湾》《惊涛骇浪万里行》、周嘉俊的《没有寄出的信》《初航》、张士敏的《海,沉思的海》《H号沉没之谜》《虎皮斑纹贝》、樊天胜的《阿扎与哈利》《心海》《海峡,海峡》等。其中陆俊超和樊天胜都是水手出身,担任过远洋轮的船长,丰富的海上经历和职业技能的描写,给他们的创作增添了独特的风韵。
写渔民生活的作品,百年来屡有佳作。如五四老作家杨振声的短篇小说《报复》《抛锚》、大连作家邓刚的《迷人的海》《龙兵过》《白海参》、海南作家林森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
此外,随着邮轮环球旅游的兴起,海洋旅行文学随之涌现,如毕淑敏的《蓝色天堂》、胡世宗的《地球是圆的:我的86天环球之旅》都是记述其乘邮轮环游世界的实录体长篇散文作品。刘心武的长篇小说《邮轮碎片》则以邮轮上几个游客家庭成员的彼此纠葛恩怨展开情节,形成作品的主线,是将几十年历史沧桑与京城烟云凝聚在有限的时间空间中密集显现,是一次新的探索。
二、共和国海洋文学几个重要的作家作品
以笔者所见,有若干重要的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需要给予特别关注。做中国海洋文学研究,其标的是总结本领域的成果与经验,以推动中国海洋文学的发展壮大。及时追踪和探索中国海洋文学的创作态势,面向现实,面向未来,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无论是基于比较文学研究,还是文学理论建构,都要关注文学创作本体。就共和国七十余年的海洋文学创作而言,我认为有几个作家是需要予以特别重视的。
首先是被誉为“海洋诗人”的蔡其矫,终生为海洋而歌唱。讲到十七年诗歌对海洋的描写,人们喜欢举证的是写《礁石》《在智利的海岬上》的艾青、写《致大海》的郭小川,却容易忽略于海洋文学开拓用力最勤成果最丰的蔡其矫。
蔡其矫(1918—2007)生于福建泉州,长于南洋群岛,他与大海的情缘几乎是与生俱来。抗战期间,他投身延安,曾经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在人民海军初建的1950年代,蔡其矫两次乘海军舰艇沿着中国的海岸线巡行东海和南海,体验水兵生活,此后又多年生活于福州,他的大量诗作,描绘出海军战士战斗和生活的勃勃雄姿,写下渔家女儿的健美爽朗,写出大海波浪的千姿百态,更写出诗人自己如大海般自由不羁的灵魂。如《风和水兵》⑩《夜泊》《湛江港》《榆林港之歌》等。1957年3月,蔡其矫在西沙群岛的永兴岛写出长诗《西沙群岛之歌》。这是中国诗人第一次完整、翔实地描写这由白浪翻卷、热带鸟类飞翔和植物环绕的海岛,以及潜水镜中向海底瞭望所见礁石上长满五光十色的珊瑚,让人心旌摇荡的各色各样的鱼儿。他对着迎头浪放声高歌:“啊,大海呀!没有浪我就感到寂寞,/请给我以永远不平静的道路吧,/水兵的心需要风,需要浪。”11他的创作,远离文学主潮,许多“出格”的文笔,屡屡受到批判,却不曾认错不曾妥协。他写抗争强权捍卫自由的《波浪》:
是因为你厌恶灾难吗?/是因为你憎恨强权吗?/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我不能忍受强暴的呼喝,/更不能服从邪道的压制;/我多么羡慕你的性子,/波浪啊!12
1980年代以来,同样是来自福建沿海、受到蔡其矫诗歌影响的女诗人舒婷,在海洋诗歌创作上屡有佳作,如《礁石与灯》《致大海》《海滨晨曲》《珠贝——大海的眼泪》都是其力作,尤其是《风暴过去之后——纪念“渤海2号”钻井船遇难》,诗歌表达一次由于严重的官僚主义导致严重海上灾难,对死于此次海难的七十二名石油工人予以深切哀悼,无论是在写作题材,还是对人的生命的高度推重上,都是切中时弊又富有人性深度的。
在小说领域,1980年代以来,对海洋文学做出重要贡献的是徐小斌和张炜。
被称为“现代巫女”的徐小斌长篇小说《海火》(1989)是国内最早全力关注海洋生态保护的重量级作品,《炼狱之花》(2010)则延续、深化了这一主题。前者是在改革开放初期海洋旅游刚刚兴起之际对海洋遭受开发式破坏和污染前景的警示,后者是在海洋遭受大面积污染破坏积重难返之际对生态危机迫在眉睫与人间道德大面积堕落的愤怒控诉,两部作品的年轻女主人公都是来自大海的精灵,是本土化的“海的女儿”,这种特殊的身份给作品涂抹上一层超现实的灵异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