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札记
作者: 孙郁一
早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印象深的是她对于记忆繁复的表达。在《虔诚的回忆》里,她写道:
过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叶,没有液汁也没有胶质,对着光看去,只能看到细小易碎的叶脉网络,必须下一番工夫,才能想象出来那新鲜娇嫩青翠欲滴的模样,才能让历经沧桑的人想起各种事件和变故的全部内容,不至于把它们想象成另外的样子。①
当代的小说家有许多喜爱尤瑟纳尔,我在读林白的《北流》时,感到了她与这位法国作家相近的体验。有趣的是,书中也写到尤瑟纳尔的中译本对主人公的冲击,好像发现了林白审美中别样的色彩与域外文学的某种对应。她们都复杂化地处理着时间里的人物命运,将记忆与存在的幽暗衔接起来,且有毫不妥协的批判精神。但细细想来,林白与尤瑟纳尔的传统其实并不一样,在非基督教文化的语境里,更偏于荒原般的精神再现,古文明是时隐时现的。尤瑟纳尔带着博雅的知识论的意味,诗化地编织着记忆世界的经纬。对于林白来说,尤瑟纳尔启示了面对时间的方式,但不是杂糅知识论的方式将表达精致化,恰恰相反,而是回到了语言的原生态中。古风里的粤语,像野地里带着草香的蘑菇,在雨后破土而出,空气里散出大地的气息。同样是组织语言,林白在没有历史的历史里找到了一种生猛的表达。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大凡有创意的,笔墨之迹不同,越矩的地方偶可见到。作家写作的过程,有时带有语言纯化的渴念,有时则归于混沌里的微茫,不时也纠缠着蛮风。后者看似容易,其实有大难之处,因为遥远的遗存,在今天也仿佛扑朔迷离的飘雾,倏忽中仪态万千。林白自己要追求的,大概是这类表达。她内心有涌动的觉态,但文字限制了自己的表达。想起她平时与大家聊天的样子,语气里有被什么止住的急促感,好像总要调整发音的方式,尽量让我们听懂。她的普通话杂着南音,大约因了北方的四声无法传递丰富的内觉。同样的词,她的运用可能含有别意,有时甚至溢出读者的感觉阈限。倘不细细分辨,误解她也是可能的。也源于此,其审美总能有意外的冲击,给单调的汉语空间涂抹出异样的颜色。
林白被视为女性写作的先锋之人,那也因了超伦理的洒脱之笔,而在道德话语至上的地方,她被敌视的时候也是在所难免的。批评家早就对她的文本有过有趣的描述:“非正宗的诗学想象力”“强力意志与自我保存”“诗小说”“感官化的主观叙事”“肉体的真理”……②这在她是区别于他人的标志,道出了其间的特征。这些年间,道学家们对她除了指责,却没有对话的途径。可是她依然故我,以神秘之迹刻画着生命之旅,直到耳顺之年,卷岸之潮毫不见到一点势弱。
在多年间与她不多的交流里,感慨于她常在跳动的语境里的视角,阅读的趣味都不是当下热点,杂览中有各异的心得,且说出的都是陌生语句。对于各类被淹没的历史之迹,都颇为好奇,评语短促而诗意,如石落地,砰然有声。她的良好的生命感觉,常常不在知识论的逻辑里,而溶解成生命的觉态,一如梅雨季节的雾,弥漫天地。
这一本《北流》,是旷野里孤零零的花,在时代的一角寂寞地开着。初读此书有点吃力,慢慢才感到另存路径,知道埋有一些玄机。蛮荒般的丛林和河道中的流水,叠印出岁月里的鬼影,野性的笔触后却也有大的悲欣。那个遥远的南国小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我们北人懵懂的声音,但又仿佛一切都十分熟悉。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有着太多的肌肤感受,太多的目光的闪动,可是多没入茫茫的暗地。林白却唤起了这些影像,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繁杂的画面。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概多不会这样回溯自己的记忆,破碎的镜子折射的是道道流水,小溪里原也波光掠人。
当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见其对于家族生活的描述,曾惊叹于那冷静中的丰赡。流光里的人与事,在史学与诗学间以阔大的方式回旋着。她对于家族的记忆,都非颂圣式的,种种不幸与悲歌流在笔端,荡出思想的涟漪。林白在有些地方也是这样,回忆性的文字一反儒生的自恋与感伤,其中是无所不在的冷静之思。女孩与母亲、女孩与女孩、女孩与男人,寻常里的非常,内宇宙的空间,多是不可测的风风雨雨。《北流》以跳跃的方式,穿梭于时光深处,抽丝般拽出一个斑驳的世界。六七十年代,对于年轻一代早已模糊,南国小镇里的生活似乎鲜被人们聚焦过。回望昨日,看到更多的是命运对于人们的摆弄。李跃豆母亲的再婚给儿女带来不少冲击,被遗弃感与无路的苦行,陷入莫名的苦海。她和母亲与弟弟,都无法交流,继父对于自己而言,也是陌生的。当自己与弟弟被弃之乡下时,大自然却开启了心扉。但那也非诗意的召唤,而是苍凉的浸润。由此而跌入河谷,汇入莽原,在飘动的湿风里不安地生长。
李跃豆自己的回忆,在全书里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着。围绕家庭与小城的环境,情节呈放射状延伸。自我的逆生长与周围亲友、同学的种种平凡而又奇异的生活,构成了一个生命漩涡。所有的都是曲线状的,人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反向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与内面的世界如此相悖,以致灵思无不在污泥里黏滞。一个在大时代里不合时宜的李跃豆,倒是触摸了被扭曲的日子的神经。作者所勾勒的众生的词语逻辑,恰是我们这个年代共有的记忆。但她把这些撕碎了。作者在这个形象那里融入了诸多精神隐喻,善于怀疑,拒绝规训,当不甘于平庸的时候,自然就要受苦。我们在主人公那里看不到丝毫的洋洋得意,李跃豆自称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她的坦率、果敢,与俗世肉搏的神情,显示着知识人未曾坠落的苦态。
在当代文学人物谱系里,李跃豆带来的并不是一种新观念,而是似水年华里的生活态度。她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背景里有云烟的晃动。少年之苦,青春期的迷茫,还有80年代的自我放逐,牵连着历史的方方面面。值得一读的是,作者写这个人物,并没有渲染四十年以来的思想史的起落,对于知识人世界的把握也去掉了浪漫的精神。主人公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曾经在校园接受了新式的启蒙,精神印有五四的某些元素。可是一旦走进社会,发现先前的梦幻消失了大半,既没有能力改变环境,也没有更新的内力提升自己,就那么尴尬地面对自己故土里的人们。李跃豆的生命顿悟似乎更多从故土而来,那里馈赠的一切,比书本所得还要众多。从世俗中来,又不属于世俗。曾经自我解放的人,无法汇入自己的故乡,但恰恰是对于生活不妥协的态度,才诞生了追问存在的可能性。
对于李跃豆而言,启蒙早已失败,还乡的知识人,只是无力的旁观者,看到的依旧的苦路,依旧的人影,依旧的声音,引人们在颠踬的路上。李跃豆连改变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很吃力,何况去改变世界呢。小说展示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光景,社会仿佛一个巨大的球,人们都在这封闭的空间。不是外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太可能俯瞰到那个紧闭的世界。《北流》的主人公出走又归来,归来又出走,仅仅能够打开的是自己的世界,而千家万户的门却锁着。
走出乡土的知识人,多是在象牙塔里温习早期的记忆,捕捉少年光景里的悠然的片段,以往的乡土文学,多是这样的。但林白没有,她要清理的是早期记忆那些积淀下来的泥垢。认识社会,仅仅在书斋里还远远不够,重新返回历史的深处,刺痛早就麻木的神经,其实何尝不是知识人的一种选择?远去的人与事一一过滤,其实也在发现自我。李跃豆的插队岁月,就仿佛在大的课堂上,在土地里的耕耘,和种种异趣相遇,经历了挫折后,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在一个无边的盲区里。周围的世界无处不是怪诞的形影,恋情、婚姻背后是无底的沟渠,当睁开眼睛打量亲友与熟悉的人时,存在的深因和生命的本原便显示出来。书本的世界与现实如此反差,流行的语言和村民的眼神那么隔膜。土地里每个鲜活的存在都有不可替代的独异性,体认这独异性,就知道存在的无限深广与无限绵延。
林白在众多感性的细节里,偶能流出一种自问,感慨中是思想的盘诘,这时候你会感到她杂学的气质。而这些都很克制,她对于感性的看重远远超过概念,生活才教会人去思想。主人公在这泥沙俱下的时代里,渐渐脱腔、褪色,从报刊流行的语言中走到一个无名之所。无论是村落、小镇,还是香港的校园、滇中寺庙,融入其间的时候,发现无所不在的疑惑。她在河流里触摸到了月光,于微风中感悟了时间。这个印着体温的叙述,不属于那些正襟危坐的言说,也远离了古典的写意笔墨,告诉我们流水可枯,而河床尤在。旧云隐去,而新雨还来。那些曾有的喧嚷与低语,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潜伏于新一代的深处。对于未曾经历那个年代的读者来说,这些都是不可替代的自白。
二
《北流》回溯往事,零碎而纷杂,如万花筒般光影耀目。外面的世界板结化的背后,是歧路交错。日子虽在不动声色里滑动,精神却呼啸着。小镇的春夏秋冬,在运转里也有不变的东西。湿气、热风、走不到头的厄运……三个女医生在小镇里多难的生活,以及亲朋容衰之史、农场风云,都叠印着喜怒哀乐。一面是顺生而行的人们,一面是李跃豆那样自我意识鲜明的逆行者,她以自己的叛逆和果敢,直面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林白告诉我们一个残损的存在,那些撕裂的婚姻与爱恋,形形色色的青年之梦,留有着精神失调里的苍茫,无数含泪的目光落于夜中,原本宁静的存在,在其笔下百转千回,可以听到的是暗处的轰鸣。
以如此怪诞的方式处理记忆,不能不说是一次叩问,密闭之门打开的时候,世界的图像是另类的。在许许多多被看成自然、顺时的存在里,掩埋着无数可叹的故事。林白坦然地说出被众人遗忘的时间,那些无名的普通人,差不多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往。看那关于乡下死于非命的人,辗转于无爱之地的青年,有点像传奇一般神情飘忽,然而真实、猛烈,那是大地曾有痛感,冲击着我们的神经。还有非常年月的非常理的人性轨迹,刻着无名者的心曲。笔带潮水,卷着杂质而来,忽然觉得冷岁无情,人在时光里的起起伏伏,一切都不是以逻辑的方式可以解释的。
与一般的同代人写作不同,这些文字不是飘在观念里的白描,多为彻骨的身体的感觉。足迹所至,有着不一样的触动。那个苦行之旅伤害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很琐碎,或没有意义。但这些平常与杂乱,却构成了存在的本色。小说把故事切成碎片,历史成了瞬间,时代驻留在感官里。小镇、省城、北京、香港,空间变成了流水,涤荡着精神之岸。李跃豆到了晚年寻访少年的小友、长辈,溅出味觉里的苦涩,衣食住行之细节,信仰与俗谛、忘我与自利,都以错乱的方式呈现着。
在《北流》里,我们看不到那些大词与亮语,存在的隐秘就在日常的生活里。我们的作者对于食物、衣着、用品都有独特的感受,在这些日常化的风景里,人性的诸多色彩闪动,关于旧岁的体悟,唯有此才更为深切吧。但又非《红楼梦》那样人工化的花团锦簇,而是河流里的光泽和泥土里的草木之味。人走在野地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有可能,连同我们的生命,各自在不同的世界里。有走进佛门口的泽鲜,有为爱而私奔的泽红,也有安之若命的米豆。李跃豆记忆里的小友在自己的世界里,都自成一路。小说对于故土多样的生存的感受,也注释了存在的无法归类性。
应当说,林白在写作中显示了异样的生命体验带出的个体意识。这表现在对于悲剧的记录上,在灰色地带的涂抹里,每每有意外之笔。《注卷:县与城》写远素姨婆的儿子庞天新的故事,对于今天的读者可谓陌生而离奇。这个寄住在李跃豆家的男孩子,在单调的环境怪异地进入了青春期,孤独的成长中,没有什么启蒙的教育,世界在幻影里被想象成肉欲的颜色,日夜间的苦闷养成内倾的习惯,蛮风抖动里,万物皆暗。当他去了农场之后,便陷入更为不幸的大泽。几个流氓搅乱了他的生活,龌龊之心,异常的性取向,以及江湖之心,让单纯的庞天新蒙羞不已。四面是冷漠与枯燥的什物,没有知己,只能与动物对话,像个丛林里的灵异者。这时候世界变得一片浑浊,他在野树与河流间漂泊着,好像回到荒蛮的岁月。庞天新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因为组装过半导体,可以听到对外广播,偶然能收到域外电波。这大概是精神唯一的调节,却不料被佞人告密,被扣上偷听敌台的罪名。没有想到被押解到县城后,生命便终结了。这是默默地死,如花落地,寂静无知。林白从消失的形影里,寻出原委,读者听到了一个远去的年月中一曲无泪的哀歌。
与这个悲剧同时进行的是外面的狂欢,云水间横着一个神话。有人向天新的母亲编造了一个谎言,支援世界革命云云,抹去了一个生命的行迹。一方面是美的失去,另一方面是苦水的流行。这是让读者最为难过的一笔,在那些没有内容的语言的背后,有无数曾经鲜活的存在,还有青春的热度。历史没有给他们以显现的机会,众生隐没在无词的世界里,和草木泥土一样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