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学视域下的巴金作品译介与研究
作者: 张帆 牛金格巴金是德国汉学界译介研究最多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之一。自20世纪50年代至今,共有七部中长篇小说、七篇短篇小说、一部散文集、十篇散文和一部日记(选译)被译成德语,多部作品被重译、转载或再版,就译介实绩和传播影响而言,堪称中国现当代作家之翘楚。然而,目前对于巴金在英、美、法、俄、日、韩等国家的翻译接受研究,学界已有丰硕成果①,却唯独缺失巴金在“世界第一翻译出版大国”②德国的整体译介研究。尽管偶有约略提及巴金在德译介,但均置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欧美传播与研究的宏观范畴③,“多依赖个人感悟和经验总结”,“实证研究几乎还是一片空白”④,影响了可信度和有效性。本文旨在依据德国权威报纸杂志、卫礼贤翻译中心图书目录以及德国国家图书馆等文献资料,力求全面系统地梳理巴金在德国的译介历程与研究现状。
一、巴金作品在德国的译介
1954年,巴金长篇小说《憩园》由奥地利作家、翻译家约瑟夫·卡尔默(Joseph Kalmer)译为德语,德国知名出版社卡尔·汉泽尔出版社出版,开启了巴金在德译介的先河⑤。时隔五年,柏林人民与世界出版社推出《三月雪花:中国小说集》作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民主德国建交十周年的贺礼,文集共囊括鲁迅、胡适、茅盾、巴金、赵树理、萧平等十多位中国知名作家的十五篇小说,由德国汉学家埃伯哈德·埃勒(Eberhard Eller)翻译的巴金短篇小说《奴隶底心》因“描述中国古代家庭中奴隶的悲惨境遇”⑥被收录其中。
是年,巴金代表作长篇小说《家》由德国汉学家约翰娜·赫茨菲尔德(Johanna Herzfeldt)翻译,民主德国格赖芬出版社出版,该书封面题词赞誉“巴金是新中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出神入化地刻画了旧家庭的衰败与新的人际关系的美好”,足以“列入世界文学伟大现实主义家庭小说”⑦。译者在跋中将巴金誉为“中国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⑧,并阐明小说德文题目“官员之家”(Das Haus des Mandarins)的由来:“这部作品于1956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再版并被翻拍成电影。1958年,该电影在民主德国以‘官员之家’为名放映,小说沿袭了德语电影的标题。”⑨
50年代,巴金共有两部长篇小说与一篇短篇小说在德国译介出版,译介数量微不足道,但鉴于整个1950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译作品仅有三十五部的现实⑩,便显得尤为难能可贵。然而,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国内形势动荡,巴金德语译介陷入停滞,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才重新焕发活力并迎来高潮。福尔克尔·克勒普施(Volker Klöpsch)翻译的短篇小说《苏堤》收录于《寄望春天:中国现代小说集》(第一卷1919—1949年),他将巴金小说主题概括为“追求个人幸福与承担社会责任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方面对“巴金可以引起激情四溢的年轻人的共鸣”加以肯定,另一方面则指出“巴金作品中强烈的情感表达会让读者感到尴尬,尤其是西方读者”11。
同年,弗洛里安·赖辛格(Florian Ressinger)重译《家》,顾彬为此书作跋。这是继民主德国推出《官员之家》后,由隶属于联邦德国的柏林奥伯鲍姆出版社出版的另一译本。新版并未沿用旧名“官员之家”,而是直译为“家”。顾彬在跋中阐明《家》作为《激流三部曲》的开端之作大获成功的原因:“首先,巴金通过三对恋人(觉新—梅、觉慧—鸣凤、觉民—琴)的命运,揭示中国传统封建家庭对生命的摧残与压迫;其次,他将希望寄托于青年人,视他们为唯一的反抗者;此外,巴金并未与人物保持距离,而是与他们悲欢与共、同仇敌忾,这也是小说情感炽烈的原因……最后是巴金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借鉴,尤其《红楼梦》对这部作品中代际冲突的表现与女性角色的塑造影响至深。”121985年,弗洛里安·赖辛格版《家》由苏坎普出版社推出,从而进一步扩大了巴金及其作品的影响力13。
1981年是巴金作品在德译介的“丰收年”。德国汉学家赫尔穆特·福斯特-拉奇(Helmut Forster-Latsch)翻译的小说《砂丁》由法兰克福苏坎普出版社出版14,“巴金的初衷是创作一部像左拉《萌芽》那样的作品,《砂丁》讲述了木匠学徒为给心爱的女孩赎身,将自己卖身为锡矿矿工而为此丧命的故事”15。福尔克尔·克勒普施在德国知名报纸《时代周刊》(Die Zeit)发表《哭泣与斗争:中国作家巴金的三部作品》,评价“《砂丁》是巴金跳脱自己熟悉的资产阶级环境,转而迈向无产阶级工人世界的一次尝试,是向批判社会的现实主义致敬的一部作品”16。《寒夜》由扎比内·佩舍尔(Sabine Peschel)与芭拉拉·施皮尔曼(Barbara Spielmann)合译,亦由法兰克福苏坎普出版社出版;顾彬在《跋》中考证,该书是“巴金基于1944—1945年期间在国民党临时政府所在地重庆的亲身经历而著”17,讲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当前形势感到万念俱灰而走向毁灭的故事,巴金借这部作品表达了对国民政府的严厉谴责”18。
时隔四年,《寒夜》由彼得·克莱汉坡(Peter Kleinhempel)从英文转译为德文,1985年经柏林人民与世界出版社出版19,这是继1980年联邦德国出版第一个译本之后由民主德国推出的另一个译本。此外,巴金短篇小说《我的眼泪》由汉学家托马斯·坎彭(Thomas Kampen)翻译,发表于德国著名文学杂志《季节女神》(die horen),坎彭在译作前言中高度评价巴金与《寒夜》,“巴金在过去几十年中虽常常因卷入各种运动风波遭到打击,但他仍是继郭沫若与茅盾之后中国最具声望的作家”,“《寒夜》是作者最后一部、但也许是最好的一部小说”20。
1985年,荟萃巴金晚年思想的代表作《随想录》德译删节版由科隆欧根·迪德里希出版社出版,巴金亲自作序:“这五卷书不仅是我数十年来生活与工作的经验总结,而且不加修饰、真诚坦率地讲述了萦绕在我内心深处并使我不断前进的事物。我希望德国读者能够通过阅读这部作品了解它们,并加深对我们思想与感情的理解。”21主编赫尔穆特·马丁(Helmut Martin)强调《随想录》在德国的出版意义非凡,“巴金对往事的回忆以及真相的探索,对于德国读者如何看待德国历史亦具有借鉴意义”22,并称誉“巴金是民国时期知名作家中唯一敢站出来,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发表令人瞩目的评论且毫不妥协的勇者……而他正是凭借毫无保留的自我批判与毫不妥协的态度赢得年轻读者与青年作家的喜爱与敬重”23。略显遗憾的是,为便于德国读者理解,编译者对该作进行了删减,并根据主题重新编排24。需要提及的是,德国著名文学期刊《腔调》(Akzente)提前刊载德译《〈青年作家〉创刊词》25,即收录于中文原版《随想录》中的《作家》,为图书出版宣传热身。
1988年,西尔维娅·纳格尔(Sylvia Nagel)主编《〈结婚〉: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集》,收录鲁迅、叶圣陶、巴金、茅盾、赵树理、王蒙与老舍七位作家的十三篇短篇小说(其中,包括她亲自翻译的巴金作品《能言树》《废园外》与《雨》),“借此展现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佳作迭出的盛况”26;这些作品“描述了农民为生存进行的艰苦斗争……革命爆发前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人们对三十年代反动派恐怖主义、社会主义改造初期官僚主义的不满,展现了青年对根深蒂固的封建习俗的反抗和20世纪初女性或饱受包办婚姻折磨、或迫于生计沦为娼妓的绝望处境”27。同年,巴金散文《“文革”博物馆》刊载于德国《东亚文学杂志》(Hefte für ostasiatische Literatur)第七期。28
20世纪90年代,受政治、文学等各种因素影响,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语译介整体式微,译介数量由上个十年的五百二十五部/篇骤降至三百四十一部/篇29。“全球化带来的后果已经显示了出来,图书市场越来越向美国集中,越来越受制于美国”30,但在“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几乎无一例外地淡出德国译介视野”31的大背景下,巴金的德语译介既有新作,也有转载再版,可谓其作品经典性与影响力的有力证明。
1990年,德国出版《中国讲述:14篇小说》(China Erzählt. 14 Erzählungen)收录西尔维娅·纳格尔翻译的《雨》32。两部德语版中国现当代文学合辑《中国故事集》33与《中国小说集》34,均收入弗洛里安·赖辛格翻译的长篇小说《家》的节选片段。“出版《中国小说集》的初衷,是通过文学与传记作品揭示20世纪中国人民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世界”35,“中国拥有几千年的历史,它的力量、它的美丽壮阔与异域风情无不使西方读者着迷”36。而巴金的作品无疑让德国读者看到了一个古老中国的衰落,青春中国的新生。随后,《论说真话》37《作家》38两篇散文入选文集《咬文嚼字派的瓦解——中国现代作家作品》与《黑色眼睛寻找光明——80年代中国作家》。90年代,巴金共有六篇作品首译为德语:《家庭的环境》39由英戈·舍费尔(Ingo Schäfer)翻译收录于德国杂志《新中国》(das neue China)(1990年第6期),《对注定失败的制度的抗议——从一个四川地主家庭的毁灭开始》40(原文标题为《谈家》)由鲁特·凯恩(Ruth Keen)收录于《苦涩的梦——中国作家的自述》(1993年),《小狗包弟》《鸟的天堂》《独立思考》与《忆鲁迅先生》41均收录于《二十世纪中国散文选译》(1998年)。
新世纪以降,弗洛里安·赖辛格翻译的《家》由柏林奥伯鲍姆出版社再版42。德国汉学家亚历山大·赛西提希(Alexander Saechtig)翻译的《春天里的秋天:巴金小说选》由中国外文出版社出版,译者坦承:“在巴金百年华诞之际,将《春天里的秋天》连同《狗》和《鬼》译成德文呈现给德语地区的读者,对我来说是极大的乐趣。”43
2005年巴金逝世,德国各大主流报纸杂志纷纷撰文寄托哀思。《法兰克福汇报》刊登《阅读时代的终结——一个民族的梦想和梦魇:论中国作家巴金之死》44,报道最后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大师与世长辞。德国记者、汉学家约翰尼·埃林(Johnny Erling)在《世界报》(Die Welt)发文《20世纪中国伟大的文学巨匠巴金逝世》,将巴金奉为“中国最知名的现代作家,也是20世纪最后一位文学大师,与鲁迅、茅盾、胡适、老舍齐名,是中国最广为传阅的作家之一”45。德国《明镜》刊文《巴金逝世》,赞颂巴金是“进入中国文学的一扇大门”,“在反映中国的理想与危机方面无人能与之比肩”46。德国汉学家埃娃·穆勒(Eva Müller)撰写《巴金讣告“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刊于德国《东亚文学杂志》第39期,她积极评价巴金在跌宕起伏的百岁人生中取得的辉煌成就,“正是巴金对祖国摆脱积贫积弱的现状、打破封建教条主义从而建立人人平等的新社会的渴望驱使他笔耕不辍,积极参与政治活动”47。
以巴金的陨落为契机,德国汉学界再次追忆这位文学大师的作品,掀起一波翻译、研究巴金作品的浪潮。2005年,《“文革”博物馆》由亚历山大·赛西提希翻译发表于德国杂志《勇气》(MUT)48。2006年,由安特耶·鲍尔(Antje Bauer)、托马斯·布雷茨克(Thomas Breetzke)等人合译的《狗》刊发于《东亚文学杂志》第40期49,“巴金逝世是翻译这篇作品的契机,该作以社会责任感和中国人在政治与现实层面所遭受的苦难为标志,是典型的巴金作品”50。鲁特·克雷梅留斯(Ruth Cremerius)以《一位文人的日常生活——巴金〈上海日记〉节选》为题翻译巴金在1962年11月期间撰写的日记,“这30篇日记记录了巴金每日的工作、发生的事情、拜访者与被拜访者、寄信者与来信者等大量关于巴金的个人信息……揭示了20世纪60年代初上海文人的日常生活”51。2008年,由福尔克尔·克勒普施翻译的《苏堤》52再次收录于《2009年岛屿出版社年鉴——中国》。2009年,由亚历山大·赛西提希翻译并出版的《从郭沫若到张洁:20世纪中国叙事艺术的杰作》涵盖民国以来优秀的叙事作品,“借此希望德国读者概览20世纪和21世纪初的中国文学,鼓励他们接触更多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53;收录其中的巴金小说《雾》,“深刻体现了1919年席卷全国的反抗精神,揭露了许多具有改革精神的城市青年在与传统决裂时遇到的一系列问题”54。此外,亚历山大·赛西提希翻译的巴金小说《第四病室》55也由外文出版社出版,至此巴金在德译介暂时告一段落。
综而观之,巴金德语译介历程几近一个甲子,为更加清晰直观地表现其作品在德译介的数量和变化趋势,下附图表:
二、巴金在德国的评价与阐释
1980年代早期,巴金相继获得意大利但丁国际荣誉奖、法国荣誉勋章、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名誉外国院士等诸多国际奖项和赞誉,引发德国主流报刊和权威汉学杂志的热评与推介,亦成为德国汉学研究青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