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编纂的宗旨、立场与边界

作者: 陈平原

将近20年前,我在《胡适全集》出版座谈会上提及,晚清及“五四”两代学人中,起码有20位值得出全集;只有圆满完成此项工作,我们讨论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才有牢固的根基①。大约10年后,具体说来就是2014年6月10日,我在“纪念章太炎先生诞辰145周年暨《章太炎全集》(第一辑)出版座谈会”发言,日后整理成文,“谈论编印‘全集’的宗旨、体例、陷阱以及可能性”。2016年秋季学期,我在北京大学开设专题课“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其中第五讲“‘全集’如何编纂”,借助蔡元培、章太炎、鲁迅、胡适、钱锺书五个案,讨论编纂全集时碰到的三大难题:作者的权利、全集的边界以及意识形态的掌控。2021年春季学期,我在北大第二次开讲“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这回关于全集编纂的讨论更为深入。刚讲过课,汕头大学举办“中国现代戏剧文献理论暨《洪深全集》编撰实践峰会”,我应邀做了题为“全集的编纂立场、原则及技巧”的主旨演说。

近日终于有机会停下脚步,将我近年关于全集编纂的思考整理出来,奉献给学界。只是有三点须预先申明:第一,在我看来,值得编全集的“大人物”,可以是文人、学者,也可以是政治家;第二,古今全集的体例及功能不同,这里讨论的,仅限于晚清以降的“现代中国”;第三,同样关注集腋成裘与去伪存真,但这里不讨论一般意义上的版本、目录、校勘及考证的方法。

一、大时代的侧影

在讲述中国学界为鲁迅与胡适编纂全集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时,我曾提及:“大家全集的编纂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一个时代的政治氛围与学术水平。”②只不过这面镜子有点特别,很少正面/直接地反映,更多的是聚光(凹面镜)或散光(凸面镜),因而显得有点夸张与变形,须经由一番拆解与辨析,方显露出纷纭复杂的技术问题背后的症结所在。因此,姑且称之为“大时代的侧影”。

不同时代,对于何为“全集”,看法可谓天差地别。以马恩列斯全集或《鲁迅全集》为标尺,将作为一种出版形式的“全集”想象得特别神圣,那属于20世纪50至70年代。你要是知道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写作10年左右,也才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出版全集,估计会惊掉下巴的。1926年,风华正茂的郁达夫刊行全集,自称:“在未死之前,出什么全集,说来原有点可笑,但是自家却觉得是应该把过去的生活结一个总账的时候了”;“自家今年满了三十岁,当今年的诞生之日,把过去的污点回视回视,也未始不是洁身修行的一种妙法,这又是此际出全集的一个原因”③。你若以为郁达夫这么做,纯粹因其风流倜傥的性格,那你就错了——那是特定时期的出版风气,比如,上海新文化书局1931年推出《沫若全集》,上海北新书局1932年刊行《冰心全集》。这里所说的全集,乃集合已刊各书,打包销售,只要市场认可,卖得出去,那就行了。这与日后作家去世,众多专家学者合力,大动干戈编辑/增订而成的“大全集”,不是一回事④。

20世纪80年代以后,全集的神圣光圈逐渐褪去,较为重要的作家或学者,只要经费足够,都有编辑/出版全集的机会。至于全集编纂是在作者生前还是故后,本人有无参与,全都随意,出版界并无一定之规,读者也不太计较⑤。唯一忌惮的是政治纪律的高压线。周作人1967年去世,如今已过了版权保护期,坊间有《周作人散文全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也有《周作人译文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但短期内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全集”面世。不是编辑迟钝,也无关市场愿望,纯粹是因为政治立场——时至今日,国人仍很难原谅周作人抗战期间的落水。

古代中国,“总集”的成立主要牵涉目录学与批评史⑥;现代中国,“全集”的编纂则更多着眼出版业与政治史。后者不纯粹是“技术活”,更因关涉重大,被特定时代、特定集团作为政治或文化争夺的重要资源,编或者不编、编多还是编少、编好还是编差,都必须放置在政治史上才能说清楚⑦。

随着时间推移,晚清一代学者,政治因素基本隐退,编纂全集的机遇,取决于商业投入与学术难度。不妨依去世时间为序,略为点评四位大家的全集——刘师培(1884—1919)、王国维(1877—1927)、梁启超(1873—1929)、章太炎(1869—1936)。

生于“三代传经”之家的刘师培,学问没得说,世人全都承认;但其功名心太重,不愿“委身学术”,政治上老是急转弯,导致不断摔跟斗⑧,这是其全集编纂略有耽搁(相对于王国维、梁启超)的缘故。主持编校1936年宁武南桂馨铅印本《刘申叔先生遗书》的,是其弟子钱玄同。编校的相关细节,参见钱玄同写给校对郑裕孚的69封信,那才真叫殚精竭虑⑨。在序言中,钱玄同将刘师培总共17年的著述时间分为前后两期,以1908年为界:“嫴较言之,前期以实事求是为鹄,近于戴学;后期以竺信古义为鹄,近于惠学。又前期趋于革新,后期趋于循旧。”⑩这里说的,其实只是刘师培的学术贡献(主要是经学,兼及文学史与学术史),丝毫没有涉及其在晚清政坛上的夺目表现11,这就给万仕国的辑校留下了很大余地12。如今讨论刘师培的功过得失,有《刘申叔遗书》与《刘申叔遗书补遗》,基本上就可以了。

我这一辈的读书人,喜欢王国维的,一般都会阅读并收藏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王国维遗书》。此书第一册扉页上写明“本书据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影印”,且有陈寅恪撰于1934年的《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故不会将其与《海宁王忠悫公遗书》相混淆。后者乃王氏著作第一次大规模结集,由同道兼好友罗振玉主持编纂,刊行于王国维自沉两年之后,虽不收《静安文集》招来非议,但总体学术水平还是很高的。由罗振玉初编本,到王氏助手赵万里重订本,应该说王国维全集的编纂基础相当好。但很可惜,中华书局1958年的出版计划落空,1970年代末华东师范大学历史所吴泽主持的新编全集,也只刊行了一册《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直到1996年谢维扬出任华东师大中国史学研究所所长,重新将此事提上日程,才终于在2010年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和广东教育出版社合作推出了20卷本《王国维全集》。坦白交代,王国维的专业著述我大半不懂,因此也就没有资格评判新版全集的优劣。

民国年间刊行的各家全集,要说搜罗广博、校订认真,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36)首屈一指。梁氏成名早,此前虽有各种结集,但要想集大成,还是须花费很大心力。此“合集”共40册,包括文集16册(45卷),专集24册(104卷)。中华书局1989年曾影印此版,改为精装12册,第一至五册是文集,第六至十二册是专集。虽说是全集的框架与规模,但分得太细,查找没问题,引证注释却很麻烦。比如我引梁启超的《〈中国之武士道〉叙》,需这么注:《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六册卷二四第9页。如今虽有汤志钧、汤仁泽父子所编20卷《梁启超全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增收了不少文章,但学者们多因使用习惯,且担心新版校勘有问题,更倾向于使用中华书局版《饮冰室合集》,加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饮冰室合集集外文》(夏晓虹编)。至于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梁启超全集》全10册,那是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总编辑张品兴利用业余时间点校中华版《饮冰室合集》,再加上两卷书信,一般阅读可以,专业研究者很少使用。

辛亥革命成功,作为革命元勋的章太炎,社会声望达到了顶点。1914年,太炎先生被袁世凯幽禁于北京,但其手定的《章氏丛书》13种48卷正由弟子操持,在浙江图书馆校刊,还是很令人欣慰的。这套书别择严,校勘精,确实了不起,但有一点,只收学术著作及部分诗文,不收那些尖刻犀利的论战文字,又实在可惜。鲁迅说过,章太炎学问极好,但在清末之所以名扬天下,“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13。鲁迅称章太炎为“有学问的革命家”,其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14,这我完全赞同;不过,换一种说法,将其看作“有思想的学问家”,似乎同样在理,且别有深意15。

《章太炎全集》的编纂与出版,在我看来,属于“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作者本人学问深邃,政治上又很过硬,为其编纂全集,从来没有障碍。不是别的原因,是整理难度实在太大。从上海人民出版社落款1980年10月的《〈章太炎全集〉出版说明》,可见出版方态度之积极。但1982年推出第一册,到1994年刊行第八册,真可谓蹉跎岁月。直到2014年重起炉灶,历时三年多,二十册《章太炎全集》方才出齐。因得到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政府的出版资助,必须抢时间,第一辑用的是已刊八册,大概是下面各册的出版顺序没把握,于是只写书名不题卷数。看到第一辑样书,我当即告知主事者其中隐患,但已无法挽回了。全集而没有卷数,研究者如何引用?前几册没问题,如注《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第几页,那还可以;可若你想引述《菿汉微言》中某段话,而这册《章太炎全集》包含了《菿汉微言》《菿汉昌言》《菿汉雅言劄记》等八种,每回都得抄录完这么多书名,再注明第几页,实在不胜其烦。正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我仍使用旧版以及各种单行本。

二、全集不全之宿命

编辑出版图书,体例很要紧。古人编“总集”,可据朝代、文类、派别、地域等细分;今人出“别集”,则有单刊、选本、文集、全集之别。全集之所以不好编纂,难就难在那个无法名副其实的“全”字。

谁都知道,“全集”不可能全,于是各种“集外集”“补编”“拾遗”等层出不穷;而每回增订或重编《鲁迅全集》,最着意的便是增加了几篇佚文。而且这是个无底洞,只要不断发掘,必定能有所“发现”。问题在于,“全集”为何“不全”,到底是不可能、不必要,还是不应该?那么多具体的、断裂的、破碎的、偶然存世的文本,能否拼接成一个完整的作者?我们的任务是继续拆解,还是假装承认,既然全集在此,这就是作者的全貌了?

记得福柯在1969年的专题演讲《作者是什么?》中,有这么一段话:

假定我们是在谈一个作者,那么他写的和说的一切,他所留下的一切,是不是都包括在他的作品当中?这既是个理论问题又是个实际问题。例如,如果我们想出版尼采的作品全集,我们在什么地方划定界限?毫无疑问,一切东西都应该出版,但我们能对“一切东西”的含义一致吗?当然,我们会包括所有他本人出版的东西,以及他的作品的手稿、他的警句安排和他页边的注释与修改。但是,如果在一本充满警句的日记里,我们发现某种参照符号,某种关于约会的提示,某个地址或一张洗衣账单,那么这其中什么应该包括进他的作品?16

对于“天真地承担出版一个作者全集”,福柯明显不认可。我这里采用的是王逢振的译文,见20世纪90年代刊行的《最新西方文论选》。对于编全集的人来说,“日记”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更何况还加了个修饰语——“充满警句”,为什么福柯会质疑呢?近日读网上流传的李康、张旭译福柯《什么是作者》(2008年发布),发现关键字句翻译有别:“如果在一本满是格言的笔记本里,我们找到一段引文、一纸约会备忘录、一处地址,或者是一笔洗衣店的帐(账)单,这是不是也该算成他的作品?”到底是“日记”还是“笔记本”,这可关系重大。请教法文教授,得到的答复是:福柯原文用了“carnet”这个词。这个词是“记事本”“小本子”的意思,翻译成“笔记本”应该更准确。我这就放心了——对编全集的人来说,日记不能遗弃,记事本则未必。同样编全集,鲁迅可以巨细无遗,别的大家、名家,其实没必要锱铢必较。

始终旗帜鲜明地反对编全集的,当以钱锺书的说法最有趣。香港作家潘耀明(笔名彦火)早年访问钱锺书,提及整理出版文集,钱先生的答复很精彩:

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头路时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点闻一闻、嗅一嗅。至少我不想那样做。有些作家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甚至一个字、一段话,都很重视和珍惜,当然,那因为他们所写的稿字字珠玑,值得珍惜。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17

这俏皮话说得太漂亮了,难怪很多人喜欢引述18。钱先生对于自己过去的写作不满意,坦言“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一个‘忘本’的浪子,懒去留恋和收藏早期发表的东西”19;夫人杨绛也专门做了解释,称钱锺书“不愿出《全集》,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20。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