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匣记

作者: 王陌书

笔描黛蛾眉,墨染柳肢腰,

轻解红绡裙,淡褪粉颊妆,

冷镜照幽帘,夜烛融流光,

欲说从前事,对画忽忘言。

——(北宋)卢桑《题美人图》

正值太平年景,皇帝治下四海升平,虽说有些宵小贼寇流窜于穷乡僻壤,但只要官兵一到便作鸟兽散,压根波及不到繁华的汴京。天子脚下,国内的显贵、富豪、俊杰云集,真可谓卧虎藏龙,风云际会之地。

话说这汴京城中,有六痴之说。东平公的次子曹扉好饮酒,人称酒痴,不光极其能饮还会亲自酿酒,他酿的“金盏醉”曾被圣上夸赞。权知开封府事的赵希淮好炼丹,想要服下金丹飞升为腾云驾雾的神仙,人称仙痴,可惜此公三年前服下朱砂、硫磺、朝露与鹿血炼就的丹药后一命呜呼,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我飞升去也!”杭州府尹的堂兄李皋好花卉,在庭院中种了许多稀罕品种,还有独门秘法能让牡丹在隆冬盛开,人称花痴。西陵伯冯潞好骏马,人称马痴,他家的马厩里不仅有西夏马、大理马、契丹马,连传说中的汗血马都有;为了马他从不吝惜,马一月吃的饲料比七品官一月的俸禄还昂贵。枢密院河西房主簿许昙好古玩,人称古痴,从商周的铜鼎到五代的山水画他均有收藏,但为人称道的不是他的收藏,而是他鉴别赝品的能力,无论何种古玩一到他手中就能立刻辨明年代产地作者。而最后一位名叫卢桑,时年二十六,是太宗朝宰相卢多逊的后人,因为只是庶子旁支,到他这一代已不再显贵,加上父母早亡,家境更是凋零败落。但卢桑画技绝伦,他笔下的山水、人物、鸟兽皆栩栩如生,因此得到天子赏识,连科举都没考就封了个翰林院待诏。他为了画出神韵,如要画猛虎就要远涉山林去追寻老虎踪迹,如要亲眼所见才肯下笔,人称画痴。

这六痴是多年的至交,每隔三个月的初八夜里,都会在金明池北边的景秀楼相聚,饮酒赋诗,清谈赏花,被京中名士传为美谈。这年八月初八,又是相聚之日,五个人在景秀楼上宴饮,摆了六副碗筷,多出的一副自然是给亡故的赵希淮留的,以此聊表哀思。

六痴之中许昙的年纪最长,卢桑年纪最少,但都以兄弟相称。从对西夏的边策得失,到当年高中士子孰优孰劣,再到花街柳巷的奇闻,他们无所不谈。而每一次谈天都会说到卢桑尚未娶妻的事情,他已二十六岁,按理说早就该成家立业了,但因他痴迷于画,上又无父母管束,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娶妻的事情便拖延至今。

曹扉敲了一下酒杯说:“卢贤弟,愚兄近日拜访晏家的老相公,听说他二弟续弦的新夫人的兄长,西川路转运使孟好古有一女年满二十却尚未配人,此女知书达理,相貌不凡,你有意的话愚兄替你做这个媒。”

未等卢桑回答,李皋便说:“此言差矣,你听晏老相公说,晏老相公听他二弟说,他二弟又听孟好古说,中间口舌众多难免美饰,就是个母夜叉也传成俏西施了,卢贤弟,不可轻信呀。”

许昙伸筷子夹住一只虾,说:“那孟好古我也认得,他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论相貌才学都颇为平庸,倒是女儿不仅能诗会词,相貌也十分出挑,常自比谢道韫。此前有人问起他女儿配人与否,孟好古都推说年纪尚小,如今突然肯找婆家,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曹扉摆了摆手说:“二位多虑了,那孟家之前那般,是想把姑娘送进宫中奉给圣上,虽说皇后已定,但能封为妃嫔也能让孟家更进一步。可因一些变故此事不成,姑娘的年纪又给耽搁了,所以才慌张起来。”

李皋说:“曹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几年给卢贤弟推荐过多少姑娘,他都一副木讷的样子全然不作理会。我说,卢贤弟你不娶正妻乐得逍遥自在,这愚兄可以理解,但你也不曾纳妾室,身边也没清秀的书童,难道真的是清心寡欲不成?”

未等卢桑回答,曹扉说道:“还是别猜卢贤弟的心思啦,说不定他心底已有了心仪之人,这个闷葫芦不肯说的绝不会松口。说他清心寡欲这我可不同意,前两日我打发小厮去买上等的酒曲,那小厮瞧见卢贤弟往妓馆里去,还生怕被人撞见的模样。”

冯潞说:“卢贤弟,可有此事?”

之前一声不吭的卢桑淡然地说:“确有此事。”

这下其他几人更是调笑了卢桑一番,但卢桑丝毫不愠,他也知道其他人无甚恶意。大家说笑一番后其他人也转到其他话题,没有继续为难卢桑。他们宴饮是在景秀楼楼顶的凉亭内,此地环境清幽,葡萄藤缠绕着六根松木柱子,开始泛黄的绿叶披散在亭檐下,周围有一条以剖开的竹子连成的引水渠,涓涓细流竟毫不逊色于山林中的小溪。偌大的天台上点缀着几块消瘦嶙峋的太湖石,周围陈列着一盆盆花草,只有一条砂石小径通往凉亭。虽然深藏于闹市,可精妙的设计让人恍若置身于庐山烟霞之中。

等到调笑够卢桑,冯潞一推手说:“李贤兄可谓艳福不浅,近日不是又纳了一房妾室吗?这都是第七房妾室了,照顾得过来吗?”

李皋一推手说:“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曹扉喝了一杯酒:“不知花了多少贯买的女子?”

李皋说:“不多,才三百贯加二十石粟米,不过像这么出众的女子可不是时时都有。她从不争风吃醋,也不求穿戴,说话深得我心。”

曹扉又喝了一杯酒:“贤弟从何处觅得此女?”

李皋说:“是三月前去扬州办事时买的。”

曹扉又喝了一杯酒:“那你也是不虚此行。”

许昙突然插话:“曹贤弟问这些又有何用?即便想娶一房体贴的妾室,也得问过尊夫人不是?”

听到这话,曹扉立马变了脸色,他的夫人是有名的悍妇,别说是娶妾,就是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也会招致一顿拳脚。他也不是没想过教训一下夫人,怎奈他夫人的母亲是上代天子的嫡女当今天子的姐姐,夫人的父亲自然是驸马,门第比他曹家高太多了;加之曹夫人从小耳濡目染母亲是怎么管教父亲的,性子自然跋扈,所以每次他也只能无可奈何。他最多就是酒醉后动一动歪心思,等到酒醒,就连动一动歪心思的胆子也没有了。

曹扉说:“罢了,罢了,还是喝酒罢。”其余几人笑了起来,他们向来就是如此以互相调笑为乐事。

在一轮尚有残缺的皓月下,待到酒酣,李皋令外面候着的家仆拿来一只上好汝窑青瓷盆,里面都是松碎的黑土,而中央是一株稀松平常的绿苗。许昙不解地问道:“陆贤弟,这是何种花草?”

李皋从袖间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凑近鼻子猛吸一口,抬起手说:“诸位莫要疑惑,这是我近日新找到的品种,取名‘卓夫人’。”

卢桑说:“李贤兄喝糊涂了?这就是一根草苗。”

李皋说:“是卢贤弟喝糊涂了,这明明是一株稀世之物。”

曹扉揉了揉眼睛说:“哪里的话,分明是寻常野草。”

许昙附和说:“不错,确是寻常野草。”

冯潞仔细看了看,也说:“实在瞧不出其中奥妙。”

李皋又叫家仆取来一壶水往盆中倾注,随着水珠溅落,那草苗竟然瞬间生长起来,伸展出几片薄叶,隆起花骨朵然后绽放,那是一朵难以言喻的美花,几人正待定睛细看之际,花瓣却又一片片泛黄飘零,只剩下蜷缩的枯枝败叶。由生到死,一切在瞬间发生,因为来不及细看便已消逝,那花在众人的回忆里显得无与伦比,惋惜与惆怅堵塞在众人心间。 李皋颇为得意地说:“诸位觉得如何?”

愣了许久,失魂落魄的几人才反应过来,对一瞬间内开谢的卓夫人啧啧称奇——无法长久的事物总是惹人怜惜。

满足了虚荣感后,李皋让家仆撤下青瓷盆,卓夫人能诱人回想起曾经拥有但已失去的时光,他不想把宴饮气氛渲染得太哀伤。接下来五人继续宴饮,直到亥时,许昙摆一摆手说:“我该回去了,明日还有一堆的卷宗需要审理,最近西北边境实在不宁。”

冯潞说:“有人约定明日送来三匹好马,我也该回去了。”

李皋说:“我明日也有事。”

卢桑说:“我看,今日就此散宴吧。”

曹扉说:“我还没喝尽兴,不过既然诸位都有事在身,那下次再聚。”

随后几人互相行礼道别,相约三个月后再于此宴饮,然后由各自的家仆搀扶着离去。五人之中卢桑的家境最差,其余人都是乘马车,唯独他是骑毛驴。卢桑家只有一个哑巴家仆,那哑仆年过四旬,相貌平庸,但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家仆扶着醉醺醺的卢桑跨坐到毛驴上,卢桑却跌落下来,家仆只得扛起卢桑横放到毛驴背上,然后牵着毛驴穿过街道。

次日入夜后卢桑才醒过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他走到庭院内的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水洗脸。天色已晚,圆月倒映在水中。舀了几瓢水后他扔掉葫芦瓢,直接把头扎进缸里,睁着眼睛直视一尾孤单的白鲤。如此反复几次他方才觉得舒服了些,也想起了还有事要办,敲了一下发丝散乱的头说:“不好,要紧的事给耽搁了,喝酒误事。”

待换了一身衣裳,携带所需器具,他便骑了毛驴出门。过了相国寺,过了景云西宫,又过了延庆观,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到了烟花柳巷之地。此地不比其他地方,白天一片萧条,待到夜间才人来人往,楼阁之间张灯结彩,打扮过的姑娘们站在楼上轻轻摇着团扇,等候瞧上眼的公子哥垂青。街边便是一条河,上面漂着许多花船,大多是江南来的富商包下歌妓夜游汴梁,有几条售卖瓜果干货的小船穿梭其间。看着门窗内的莺歌燕舞,卢桑却并未意乱心迷,听凭那些姑娘暗送秋波也无动于衷,直奔街尾的锦绣坊。

在旁侧拴了毛驴,卢桑由龟公接引进入坊内,给了赏钱后问道:“听说最近有位新来的姑娘,叫苏晚衿,很多公子哥都痴迷她,对否?”

龟公弯着腰却仰起脸说:“瞧官人面生,眼光却不凡,这苏七娘可是锦绣坊的头牌,才来三个月,可房前的门槛都快踏烂啦。您对她有意?”

卢桑说:“不错,请她陪一晚需要多少钱?”

龟公说:“需要十贯钱。”

卢桑点了点头,掏出一张二十两的交子钱说:“可否引见?”

龟公眼珠一转,说:“这,当然——当然,不过她眼下走不开身,要不您明个再来?”

卢桑说:“我不着急,请给我备一间房,我等苏姑娘。”说完不等龟公回答便往楼上去,龟公正不知所措之际,提着一壶酒的鸨母远远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上前引路,将卢桑安排在苏晚衿房内。卢桑环顾四周,无论是挂着的卷轴画还是隔挡的屏风,陈设无不流露着靡靡之情。他在梨木椅上坐下,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搁在桃木桌上,楼下弹琵琶的妓女软侬的歌声与粗野汉子喝酒划拳的吆喝声交织,让本就头疼的他更加昏沉。散发幽香的蜡烛流淌泪水般的热液,他左手托着下巴,渐渐想沉入梦乡。

等到夜深,才听到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木门缓缓打开,他等待已久的女子扶着门框,发髻上的簪钗随着柔软的身段摇曳,白生生的面庞透出酒醉的潮红,樱桃唇边的口红花了,其间隐约可见洁白的贝齿。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美人,卢桑觉得并非那种摄人心魄的凌厉之美,他感觉不到她的骄矜;也觉得并非那种惹人怜爱的惋伤之美,他感觉不到她的柔弱。

苏晚衿走进屋内,手握一根蜡烛,靠近卢桑的过程中似是觉得隔着桌子太远,于是先坐上去再略微侧身,将手中的烛火停在两人之间,似乎想瞧清楚他的模样,或让他瞧清楚自己的模样,摇曳的烛火被彼此的鼻息拂动着。正当卢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之际,一滴热蜡落在她手背上凝固成红斑,她因此一声娇吟,他觉得被撩拨了,想要掩饰窘迫,但急促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此刻起伏的火苗无比慌乱。

苏晚衿虽然比卢桑年少,但对男女之事却比他成熟,像是挑逗了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她轻笑几声后觉得不得体,抬起袖口遮掩说:“是官人唤奴家?”

卢桑点点头。

苏晚衿笑道:“官人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不知官人怎么称呼?”

卢桑又摇摇头:“我已经是第三次来了,不过前两次都不如我意,鄙姓卢。”

苏晚衿将蜡烛放在桌面上,翻动裙摆,白藕似的脚踝处以红绳系着的一枚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说:“卢官人,称奴家作七娘便可,今晚这么长,奴家都是你的,包你如意。”

卢桑说:“但愿如此。姑娘在家排行第七?”

苏晚衿摇了摇头:“奴家本来还有一个兄长,可一岁就夭折了,后来父母又有了奴家,怕奴家也夭折就取了七娘这个小名。他们听道士说,这样取小名的话鬼差来阳间拿人就容易搞错次序,就能消灾。”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