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大佛

作者: 赵挺

1

我从生活中零碎的信息里得知,贝塔星人已经来了很久,插了很多蓝绿相间的旗帜——这里属于他们了,这会对我们的世界产生极大影响,但是目前我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甚至没有见到过他们。

直到这一天,他们急切地敲开我的门,要对我进行调查。也许是因为我刚才在室内抽烟,也许是因为上个月隔壁小区死了一个人,也许只是例行调查。总之,他们告诉我,现在正在进行覆盖二十万平方公里的首轮地毯式调查,现在轮到我了。我想,这么大的范围,都没有漏下我这样的人,说明我也是二十万平方公里内不可或缺的、渺小又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还告诉我,本次调查事关重大,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我的情况,我所要做的是认真回答关于这几天的每一个问题,任何细节都不可落下,如有遗漏,必究我责。

我说,一定不遗漏。

他们说,那我们开始吧。

2

一号那天,为什么家里的金鱼在冷空气还没南下的时候死了,而你聚精会神地看了26秒且悠然自得?

这一天早上,我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抽了两支烟,抽完后,又回到屋内关上门。这趟门虽然出得有点短,但好歹也走到了门外。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机。电视已经打不开了,所以我只是看着电视机,从黑屏里隐隐约约看见我盯着电视机的自己,这比那些连续剧和新闻稍微真实点。看完电视,我再次出门。我遇到刘大爷在找他的狗,他问我能不能帮他一起找,我没理他,他就骂了我几句。这不是我的错,刘大爷这狗已经找了五年,我没骂他已经很好了。我对老年人一直很关爱。上次王奶奶晒的衣服掉落在枇杷树的顶端,她求我帮她拿一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十多米高的树,帮她拿到衣服,直接扔给了她,她连连感谢着说家里烤牛肉要烤煳就先走了。我卡在树上半天下不来,小区里的人连同保安边报警边对我指指点点。那一天场面有点宏大,没事干的人都来了。在我住的地方,三十多岁的人,这样爬到景观树上下不来,简直有伤风化。过了很久之后,以王奶奶为核心成员的中老年妇女团里传出来一个说法,综合我过去的行为状态,我可能有点不太正常。

那一天我还开着小破车去了没有人的野沙滩。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礁石,我经常坐在上面,看看天空,干吃一包泡面。礁石表面有很多牡蛎,有个老头经常来敲牡蛎。那天我坐在礁石上面,他绕着礁石敲了一圈,直到他的小榔头快敲到我的大腿了,我们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以前看着天空,浮想联翩,因为没什么天文物理知识,容易想得无边无际。想到妖魔鬼怪,外星文明,看着云朵的变化,就感觉他们要来了。要是他们来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我想得经常泡面都忘记吃了。其实你们不来,我还一直有这样的幻想;现在你们来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所以你们还是不来比较好。不过我们有句古话,来都来了……那我继续说啊。现在我对天空没什么期待了,就一直对着大海想,有没有什么海上来的妖魔鬼怪,或者海底人之类突然出现。要是他们也来了,我只能对着土地幻想,有什么地核人或者土地公公出现。要是海陆空全都到齐了,我的幻想就没了,那时候我会犹豫我还要不要继续做个人。

我就这样在海边待了一下午,这地方风太大,空无一人。有一个男的孤零零地走过来,此人有点奇怪,向我搭讪,我没有理会。他突然厉声对我说,你这样,我就要掏枪了。我心想这情况不对,转身对他说,我也有枪。他说,那好啊,来吧。我夺路而逃——我就这样提早回家了。我开着小破车——我这车虽然很破,但有车载电视、车载冰箱、车载电炉,比我家里还齐全,不过没有年检和保险。

夕阳西下的时候,电视里有个节目,以“你妈让你往东走,你应该往哪里走”为主题进行讨论,每位嘉宾都在发表自己的观点,争论极其热烈。我觉得每个人都说得很有道理,但似乎又缺少一点什么,总是表达不出来,握着方向盘的我很纠结。我这个人本来挺轻松的,后来靠着电视和网络灌输的一点知识和道理,增加了一点审美,就开始变得想东想西了。节目里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著名男嘉宾,显得自信满满,言语激昂。这个人我不太喜欢,由他担任形象大使的补肾丸永远在电视上卖着最后一盒。这个人还说过,我们这一代生长于垃圾流行文化之中,大部分人是被这些垃圾文化长期熏陶着的垃圾。这个言论让他被很多人骂成了更加著名的“男嘉宾”,我也假装思考过,没有被垃圾流行文化熏陶过的垃圾就不能算作垃圾吗?好了,这时候,我终于撞车了,我下车看了看说,算了,小事情,你走吧。那个人说,是你撞我的啊。于是我掏出三百块说,算了,别报警了。他说,你是不是喝酒了?我又给他三百。他说,保险也没有?我再给他三百。他说,年检也过期了?我心一横说,报警吧。他笑脸相迎地说,九百就九百。我说,报警。他说,行行行六百就六百……三百,就三百吧。

回到家,吃了前几天剩下的面包,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又梦到了白天的场景,这个我就不重复说了,都是一模一样的,其实还有梦中梦,不过也是一样的场景,包括梦中梦的梦中梦。后来我就醒了,才十点多,睡了半天这一天还没过去。

我走到阳台上,老刘还在下面找他的狗,喊着旺财旺财,上午还是在喊富贵富贵,这不是说老刘有两条狗,而是老刘根本就没有养过狗。远处的地标烂尾楼一片灰暗,就像鬼楼一样在那里矗立了好几年,本地论坛有很多关于这楼的传说故事,有些听起来是真的,有些听起来是假的,听起来假的基本都是我编的,听起来真的是我另一个朋友编的。

至于冷空气,好像都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有机会我想去那边看看猛犸象是不是和我那骗子朋友说的一样。

3

二号那天,为什么吃快停产的那种冰淇淋时,你先随心所欲地从左边咬出一个不规则的横截面且心平气和?

那天有点热,我走过河滨公园,里面有很多人在钓鱼,密密麻麻一排。我看了一会儿,这大概是观赏性最低的一项活动,于是观赏的时候引起了许多不必要的思考。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你们就像钓鱼者。没什么特别的影射和含义,纯粹是长相比较像而已。我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位垂钓者的鱼饵,本来没几块钱的事儿,他却一定要我把鱼饵吃下去。虽然我也在想这鱼饵到底好不好吃,但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别人,于是我也要求他把鱼饵吃下去。我们两个开始相互逼迫对方吃鱼饵,渐渐引起了钓鱼者们的围观。资深钓者提出,要不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吃,要不就一人吃一半。更资深的钓者说,要不我替你们吃了。资深钓者说,你敢吃,我给你一百。更资深的钓者说,要不就不给,给一百你是侮辱我?资深钓者说,怎么?就给一百怎么了?于是两个人开始争论起来,我趁机赶往我的二舅家。赶往二舅家的途中,我还在想,鱼饵究竟好不好吃?

我到二舅家的时候,二舅去世五周年纪念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他们赶紧让我上去叩拜。我双手合十,叩拜了三下。我二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存在感,身材瘦小,性格懦弱,在一家工厂扫地,家庭地位最低。五年前去世的告别仪式以及每年的纪念仪式算是关于他的比较隆重的事情了,但是家里人在叩拜特别没有能耐的二舅的时候,都让他保佑自己平安顺利兴旺发达,好像一个再无能懦弱的人一旦死去都可以做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

我在二舅家吃完饭,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一个下午,我走过了许多地方,但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去。我应该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这期间有一只流浪狗跟着我,有时候它在我后面,有时候它在我前面,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它跟着我还是我跟着它。我凝视了一会儿地上的一只手套,掌心有一个可爱的笑容——其实是不是可爱的笑容我也没法确定。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不小心丢失的还是随手扔掉的。我在想着它的主人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突然,这只手套就被清洁工扫进了畚斗里。我又凝视了一会儿地砖。地砖冰冷灰暗,带着俗不可耐的花纹。这时候洒水车就来了,播放着耳熟能详但又莫名其妙的音乐。我退到墙角边,紧贴着那些商业标语,衣服上还沾染了那道劣质破墙的白色墙灰。

我就这样沿着墙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上那座有八百多年历史,去年刚重建的桥,桥上有一个人在摆围棋残局,牌子上写着“破局拿走500”。我盯着残局看了很久,男子忍不住问我,玩吗?我说,我不懂围棋。男子说,中国象棋也可以。我说,有没有飞行棋?弹珠跳棋也可以。男子想了想,拿出一副扑克。我说,比大小可以。男子又收回扑克。我告诉他,比起技术我们更应该相信命运。男子又掏出扑克,于是我们玩起了比大小。最终我输了六十块。我告诉他,我现在没钱,但是我家就在附近,回去拿给你。我说的是实话,但他却一把抓住我,要我立即交钱,我说你要这样我就要喊了,他气冲冲地放开了我。

我走到小区大门口,工人们正在拆除小区名字,那是几个破旧的金属字。拆之前,起码有一小半的笔画已经掉下来了,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业主们强烈要求拆除,不是因为小区名字认不得了,是因为剩下的笔画时不时还会掉下来,大家每次进出大门都是闪进闪出,年纪大的走到离门一米远的地方,就要站定憋气,然后吃力又踉跄地尽快进出。这大门简直就像午门一样。后面几笔掉下来,倒是都没砸到人,只是有一次吓到了七十多岁的刘大妈。刘大妈说自己差点心脏病发作了,于是带领一批业主围堵了物业好几天,最终物业决定拆除剩余的笔画。他们还表决通过,拆除后就不换新字了,别浪费大家的物业费,有没有小区名字对居住完全没影响。

我走上昏暗的楼梯,拍手蹬脚声控灯都没有反应,只能大声喊。我骂了几声,灯还没亮,一旁的门却已打开,和我对骂起来,即使这样声控灯都没有亮。

我在昏暗中继续往上爬。这三十多年,我已经搬过二十多次家了,其中二十二岁那年就集中搬了二十多次。自从在那一年深刻理解了家的意义之后,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多年。回到家之后我就一直躺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甚至饭都没吃,就慢慢睡着了。这一次好像真的梦到了外星人,来自哪个星球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后半夜的梦了,后半夜的梦据说都不是真的。

至于冰淇淋,用牛乳、奶粉、奶油、糖就可以做,我一个伯伯就是靠卖奶粉赚了很多钱而和我伯妈离婚了。

4

三号那天,为什么《美国白痴》唱到3分23秒的时候你精神抖擞地打了一个哈欠且毫不知情?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因为实在没钱了,想出门弄点钱,这个想法和远古人类一样,没有吃的了,就出门去找食物。远古还好,运气好能打点猎物,实在不济也可以采点野菜野果。按照现代人类的文明方式,我只能靠偷抢拐骗,或者指望在路上捡点钱,但现在违法成本太高,运气又太差,我只能在街上瞎转悠。

我在热闹的市中心广场入口处,盯了一个小丑很久,其间拿了十多份他发给我的各种传单。在他休息的时候,我问他,还需要人吗?他摘下小丑头套,满头大汗地告诉我,四十块钱一小时。我说,日结吗?他说,日结。当天中午我就变成了小丑。我透过小丑狭小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界忙碌地摇晃着。那些人我陌生又熟悉。有些小孩子跑过来和我合影,有些向我问好,有些打我屁股,有些对着我做鬼脸,还有一些把传单揉成纸团砸向我。但是看上去,这一切都是友善且美好的。

晚上五点以后,我被管理人员拉走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五点以后是客流高峰期,不能在这里发传单。我说,知道了。他说,知道了没用,得罚款。我说,我不是老板。他说,老板联系不上了。我说,老板就在广场里的A185号。管理员说,那是骗你的,他们根本没有实体店。我说,那怎么办?管理员说,那只能罚你了。我说,我意思是我拿不到钱怎么办?管理员说,这你问我?我说,我就是因为没钱才来做小丑的。管理人员点起一支烟说,摄像头都拍到你了,我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我说,拍到的是小丑。管理人员说,先把这身行头脱下来吧。我说,不罚款,我再脱下来。他说,不罚款是不可能的。说完开始开罚单。

我起身拔腿就跑。透过小丑的眼睛,世界剧烈摇晃。我跑过广场、马路、小区、高楼、桥梁,最后在公园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我依旧没有脱下小丑的行头,虽然闷热,但是安全。这安全感来源于大家都不认识我。我甚至想,人人都有一套行头一直不脱下来就好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打算脱掉它。我刚把头套放在椅子上,就被一个大妈拿走了,我一边脱大妈一边收。我说,衣服我就不脱了。大妈面无表情地走了。这时一个穿着破烂、双腿残疾的流浪汉过来,伸手问我要钱。我说你这一身行头一天能赚多少钱?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是个聋哑人。我说,你点一下头我就给你十块,于是他点了一下头。我说你再点一下,他又点了一下。我说,装聋作哑可以赚钱?他说,钱呢?我说,没你赚得多。他立即走了,转寻下一个目标,好像和我这样的人说话就是浪费时间。

我还遇到了一个自称卖野生甲鱼的人。他举着甲鱼,没有人理他,只有我盯了他很久。他问我一千块怎么样?见我没说话,就说八百块,是从旁边刚抓上来的。我说,具体是哪里抓来的?他指着后面的池塘说,就在那里,半小时前刚抓的。我说,你确定吗?他说,骗你不是人。我说,一会儿我也去抓,卖六百。他拉下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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