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闹着玩儿的

作者: 刘庆邦

这个居民小区有一帮居民,先是球友,现在又变成了“驴友”。

小区公共卫生间南面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支了三张绿色的乒乓球台,男女乒乓球爱好者就自备球拍,在那里打将起来。单打时,他们有时男对男,有时女对女,也有时男对女;双打时,他们打男双,打女双,也打混双。他们打得乒乒乓乓,乐得笑语喧哗,很是开心。那块长方形的场地,四角打了铁桩,用蓝色的轻型钢板遮挡起来。挡墙高约三米,只留东北角一个小铁门可以进出,几成封闭状态。去卫生间“卫生”的人们从场地外面走过,只闻球声,人声,却看不到人影。这样一来,打球的场地就自成一统了,跟一个乒乓球俱乐部差不多。那帮越来越熟悉的球友,不但天天在“俱乐部”打球,有时一高兴,还在里面烤开了肉串儿,喝开了啤酒。打乒乓球时,他们总是把敏感的小球推来挡去,不愿让球在自己面前停住;吃肉串儿和喝啤酒时,他们就不再谦虚了,几乎来者不拒。他们喝啤酒不用酒杯,直接举着酒瓶说,来,走一个。他们吃肉串时,也把肉串举起来,做得像喝酒一样,也说走一个。他们以球结缘,以酒加油,打来打去,走来走去,弄得比球友还球友。

那,驴友又是怎么回事呢?

却原来,那帮球友里不仅有本小区的人,还有别的小区的人;不仅有北京人,还有外地人。有一位贵州某公司驻京办事处的副主任老周,也喜欢打球。他们的办事处所租的房子就在小区里面,他去打球很方便。打球期间,老周禁不住向球友们夸耀,说他们贵州有全国最大的瀑布,黄果树瀑布,有全国最大的溶洞,织金洞。还说,他们贵州有许多好吃的,小吃有肠旺面、羊肉粉等;大吃有花江狗肉,酸汤鱼等。老周夸耀的次数多了,有一次吴老三就将他的军说:您不要老馋我们的眼球,吊我们的胃口,可以请我们北京人民到你们贵州看一看嘛!老周满口答应,可以呀,你们商量好,确定一个时间,我提前回去,在贵州恭候诸位。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往返机票和住宿费你们自理。在贵州期间,我负责找车带你们旅游,该看的著名景点,我保证让你们都看到,该吃的美食,保证让你们都吃到。球友们聚在一起打球容易,集体到外地旅游,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们把去贵州的话题一说再说,把出游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多之后,才终于商定,这年秋天的国庆节之后,错过国庆节长假的旅游高峰,一块儿到贵州走一趟。球友变驴友,以此为发端。

有人对驴友的说法不是很理解,认为旅游就是外出旅行和游览,同行的人可以说成旅友,干吗扯上四条腿的驴子呢?一说成驴友,大家不都变成驴子了吗?这样质疑着,他们就我看你,你看我。这一看不要紧,彼此在对方脑子里就幻化出一些驴子的形象,好像嘴巴也大了,耳朵也长了,让人禁不住想乐。有人为驴子说好话,说驴子能爬山,能驮东西,吃得苦,耐得劳,要比人厉害,值得人类学习。还有人提前做了功课,说贵州简称黔,黔和驴是有联系的,黔驴是很有名的,赴黔当一回驴,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们一边讨论,一边打哈哈,把哈哈打得像乒乓球一样活蹦乱跳,仿佛已经享受到了驴友在一起的快乐。

不大高兴得起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连栋,一个是乔新荣。他们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却从没有出过北京。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外出旅游过,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去过离北京很远的贵州。北京人手里现在有点儿闲钱了,外出旅游就成了一个热门儿,好像只有走过几个地方,才显得手头宽裕,有见识,跟上了时代的潮流。更重要的是,北京与全国是相对而言,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全国也是北京人的全国,作为一个北京人,如果不到全国各地走一走,就不像是真正的北京人了。而在所有的球友中,别的人都有着出京旅游的经历,都能说出几个值得吹牛的地方,就他们两个搜肠刮肚,什么都说不出。既然老周热情地向球友们发出了去贵州旅游的邀请,又有那么好的许诺,机会自然不可错过。可是呢,孙连栋和乔新荣的表现不像别的球友那样积极踊跃,虽说也表示会去,但他们的态度似乎有些犹豫,有些勉强。这又是为什么呢?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他们二人工资收入都不高,去一趟贵州,往返要买飞机票,每天住宿也要花钱,恐怕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这第一个原因是次要的,第二个原因才是主要的。正是第二个原因,构成了他们的心理障碍。与物质障碍相比,心理障碍似乎障得更高,碍得更实,更难以逾越。这是因为,他们前不久离了婚,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虽然他们仍同居一室,仍在一个锅里耍勺子,但他们的夫妻关系已不复存在了。他们离婚的事,球友们都知道,并且知道他们的夫妻感情并没有破裂,离婚是出于无奈,可有离婚证书在那里证明着,当初的结婚证书已经成为了历史。拿球友之间的关系来比喻,他们以前跟别的球友是球友,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是球友。别看孙连栋是男将,乔新荣是女将,在球技方面,乔新荣却略胜一筹。他们两个对打时,都是乔新荣让着孙连栋一些,才偶尔能打成平手。打球的事好说,只拿着球拍子跟球干就是了,而外出旅游的事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一路走去,一天到晚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会不会拿他们逗闷子。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待自己,是跟以前一样好呢,还是不一样好呢,是不装好呢?还是多少装一点儿好呢?他们犹豫再三,经过再三商量,贵州还是要去。机会难得,不可错失,这一次要是他们把好心的老周提供的机会错过,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花钱的事要想得开,不可太心疼。钱就是用来花的,别人都舍得把钱花在旅游上,他们也不能太抠门儿。再说他们各人都有一份工作,每月都能挣到工资,利用年假把一部分钱花掉,回来再接着挣就是了。至于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嘛,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外出这几天,二人最好还是拉开适当的距离,不可表现得太亲热。亲热是两个人私下的事,何必让别人看见呢!外出期间暂时冷淡几天,等回到北京再亲热就是了。

孙连栋是公交车司机,他每天所跑的固定线路,是从德胜门附近的车站到郊区昌平的一家温泉城。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是把黑色的车轮子当腿,照跑不误。按他的说法,他闭上眼睛开车都不会走错路。吴老三有点儿小瞧孙连栋,他说孙连栋简直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成天在一个磨道里转悠,没劲透了。

吴老三也是一名司机,他之所以在孙连栋面前有一些优越感,是因为他所在的公司是首汽集团。平日里,虽说他也开出租,也到处跑着拉活,但一到有重要会议时,他们公司的车就要应召为会议服务。服务期间,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下子就变得牛气起来了。他把自己为自己竖大拇指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附言是:看咱哥们儿!他给放在车前的停车牌也照了相,车牌上的黄字是广场。他的留言是:天下广场很多,天安门广场全世界只有一个。

对于吴老三这样的朋友圈,孙连栋从来不点赞。在他看来,吴老三和他,还是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只不过,他们手中用来劳动的家伙什儿变了,不牵骆驼了,不拉洋车了,变成了开汽车而已。你头上又没戴乌纱帽,身上又没穿滚龙袍,屁股底下又没坐八抬轿,有什么牛皮可吹的呢!

他们订的航班,是早上七点多从首都机场第二航站楼登机,五点多就要到机场集合。从市区到机场有几十公里,这段路至少也要留出一个钟头的时间量。这样算下来,他们在凌晨三四点钟就得起床。你看这事儿闹的,平日的起居规律一下子给打破了,旅个游弄得跟过大年一样。是呀是呀,大年每年都可以过一次,而去贵州旅游,是几十年才遇上这一次,怎不让人兴奋呢!问题是每人都拉着旅行箱,有的人岁数不小了,公共交通的头班车还没有开始运行,分头去机场可是不太方便哪。这时,吴老三站出来了,他说他找一个开中巴车的哥们儿,把大家往首都机场送一趟。他指定了一个时间,让大家在乒乓球场地外面的路边集合就行了。这好,这不错,这可以。中巴车开进小区接大家,大家就不必为去机场的交通工具发愁了。到了机场,大家一个跟一个,也不用你找我,我找你了。

旅行团中有一个姓王的,是北京某事业单位机关办公室的副主任。他家中养了一只虎背熊腰的巨型金毛犬,名字叫“泰森”。因泰森在小区里的名头比他大,居民们就以泰森为主体,以他为附庸,把他叫成“泰森爸”或“泰森王”。泰森王天天都要在附近的环球贸易中心花园遛泰森,因此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这天一大早,他提前二十分钟就第一个来到了集合地点。天还黑着,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只白猫从黑影里走出来,往后交错蹬了蹬两只后腿,走到了另一块黑影里。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空气里弥漫着秋天的气息。趁着等人,他点燃一支烟,径自抽起来。这个旅行团一共八个人,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四个人,还有两位女士,和一对刚结婚的人。刚结婚的两口子不是新人,是老人,男的七十出头,女的六十不到,两个都不是初婚,是再婚。与孙连栋和乔新荣相比,孙和乔是假离婚,而老郭和宋小琴是真结婚。老郭对宋小琴甚是喜欢,一会儿看不见小琴就急着找,喜欢得像一直在过蜜月一样。他们的亲密情况与孙连栋、乔新荣不敢亲密的情况正好形成了对比,这个后面还会说到。

孙连栋和乔新荣走过来了,他们没有并排走。乔新荣走在前面,孙连栋走在后面,二人手里各拉着一只带万向轮的旅行箱。乔新荣拉的旅行箱是大号,孙连栋拉的旅行箱是小号。他们所拉的旅行箱都有些旧,不像是新买的,像是借来的。

泰森王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他对孙连栋说:小孙你这就不对了,你怎么让乔新荣拉大箱子,你拉小箱子!

乔新荣先接过话,她说:没事儿,箱子不沉,我拉得动。

这不是箱子沉不沉的问题,是一块儿出门,男人必须照顾女人的问题。

孙连栋解释说:我要替她拉大的,她不同意,坚持说自己的行李自己拉好一些。

她说不同意,你就当真了。女同志不同意的事儿多着呢,她们有时不过是假装一下,你该干什么还得干。泰森王迎上前去,不由分说,把乔新荣手中的箱子提了过来,说:来,小孙不替你拉,我替你拉,让他看看男人该怎么做。中巴车已经到位了,泰森王把乔新荣的大号旅行箱拉到车门口,就手把箱子提上了车。在把箱子往车上提时,他说:还说箱子不沉,我提着都够沉的,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金银财宝。

乔新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泰森大哥笑话我,我哪里装了什么金银财宝,不过多带了几件替换的衣服。

行李箱都被放在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和座位前面的夹道里。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乔新荣就跟着自己的行李,自觉地坐在那个空位上。

孙连栋上车后,却坐到了前排靠近车门那个单独的位子上。

吴老三对孙连栋的态度不太好,他连连往后挑着手指对孙连栋说:往后坐,往后坐!

孙连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吴老三又说:这是你应该坐的地方吗!当司机的就是有这毛病,一上车就老是往前面打量。今天又不用你开车,你坐在前面干什么?!

孙连栋没敢吭声,起身到后面去了。最后一排已经没有空位,他又不可能跟乔新荣坐在一起,他坐到倒数第二排的空座位上去了。

吴老三还没完,他往后招着手对乔新荣说:小乔,乔新荣,你过来,你坐在这个座位上。

奇了怪了,把孙连栋撵开,却让她坐到那个靠前的座位上,这又是为什么?吴老三刚才对孙连栋那样蛮横的态度,已让乔新荣有些不大好接受了,招罢孙连栋,吴老三又用命令的口气招她,更让她心生抵触。尽管吴老三是优待她的意思,她也不想领情。她摇头说:我不过去了,我就坐在这儿挺好的。

吴老三说:我说让你过来,你就只管过来。今天在这个车上我说了算。

乔新荣心说:你算老几,我干吗非要听你的?她仍坐着没动,她心里想的是孙连栋,她要坐在后面陪着孙连栋。

局面有些僵住了。旅行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像出现了僵局,这怎么办?

打破僵局的是泰森王,他站起来说:咱们这个旅行团,要有一个团长。吴老三同志热心为大家服务,我建议就由吴老三当这个团长,同意的请鼓掌。说罢他带头鼓起掌来。

谁没鼓过掌呢?谁都会鼓掌。车厢里顿时响起了掌声。连吴老三也在鼓掌,等于他自己也给自己投了一票。见别人都鼓了掌,孙连栋和乔新荣也跟大家一起鼓了掌。

泰森王宣布:好,全体鼓掌通过,吴团长正式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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