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雪

作者: 王天丽

冬季的天色早早暗了下来。灯火通明的楼体像只巨大的玻璃鱼缸,办公族活动的身影像某种水生物种,显然是快脱水的那种,尽管头顶换风系统“嗡嗡”作响,还是让人觉得氧气稀薄。下午的会议结束后罗昔立在窗前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双腿。

“预报说,今天有雪,大雪!”说话男子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削瘦的面孔配着宽大的黑色眼镜框,一边啜饮着手里的茶水,一边感慨。好像是那个部门新来的,一时记不起名字,罗昔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遥远世界的投影。

“预报到底准不准呀?都到这时了,还没有下雪。”立在窗前的男子似乎读懂了罗昔的心思,沙哑的语调中有一丝忧虑和不甘心。

整个冬天,雪迟迟不肯光临罗昔生活的城市。小时候林场的大雪从十月底就开始了,一场接一场,隆冬时分会将整个林场掩没,山体和树木披着银装,窝在雪里的房子只露出屋脊,里面传出男人们喝酒猜拳时粗砺的吆喝声。喝了酒的父亲带着罗昔朝山坡上的松林里奔跑,呵出的白气,结了霜的眉毛和胡须,雪花从树枝上飘下来落在炙热的脖颈上,脚下“吱吱”作响的雪,堆雪人,滑雪橇,欢笑……这些都是童年的记忆了。长大后值得回忆的事情真不多,但雪是个例外,每一场雪总会带来与以往不同的体验,天桥上、地下通道入口、车站、窗口,她望着飘飞的雪花会在心里惊叹,伸出手去迎接,仰面去感受,那冰冷的陌生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记忆,像见到阔别多年后不敢相认的亲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夹在高楼缝隙中,街灯和霓虹招牌晕化出彩色的光,不一会儿对面山上的白塔便在雾气中失去了僵硬的尖顶和边角,如同正在隐身的巨人,瘦长弯曲的街道河流一样承载着缓缓蠕动的车辆和人群,向左、向右,最终去了不知道的地方……

预报有时很准呢,未来有一场风、一场雨,大小,强弱,什么时间开始,什么时间停止。人类强大到可以预测的事物越来越多,范围也超出想象,前两天微信朋友圈里热议“大数据”可以预测出人什么时间得哪种疾病,什么时间寿命终结……人们没有了秘密……如果真的这样,生活失去了未知,许多事情还会发生吗?恋人会走到未来吗?罗昔在想,生活中还会有如此多的困惑和烦恼吗?

得不到答案的男子沿着走廊离去,一只手端杯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两条瘦腿,肩膀奇怪地倾斜着,孤单和落寞的姿态像失去了重力牵引的漂浮物。

31日晚8点。收回视线的罗昔看了一下腕表,红色秒针和一只小罗盘在银色的表盘上颤动。旧年的最后一天,意味旧的结束新的开始?或许什么都不是。今天与往日以及未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只在想象中,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安排了一扇门,午夜十二点,那扇门会自动敞开,而你不得不焦头烂额地迎上去。

手机里有人提前发送新年祝福:新年好! 屏幕上伴随了飘洒的礼花。

新年好!罗昔复制粘贴加上三朵玫瑰,一边回复一边从单位走出来,带着些茫然,随意走着,心想,如果预报可信会赶上新年的第一场雪呢。

市中心很热闹。装潢华丽的饭店、影院、游乐场为一切都标注好了精心计算过的价格,健康、平安、友谊、欢乐和爱情都可以放进奶茶、蛋糕、冰激凌和红玫瑰里打折甩卖。立交桥上装扮新潮的男女摩肩接踵,桥下拐角处一个女孩乞讨似的兜售廉价的头饰和珠花,小摊上烤红薯和炒板栗的香气廉价地四处飘散。百货大厦外挂屏幕上播放着新闻,厄尔尼诺、温室效应、碳排放,一只爬在冰层上的北极熊漂泊在汪洋之中……拍摄完画面的人有没有去营救它?无法摆脱的命运的既定感悲哀地袭上罗昔心头。

挤出了人群,到了新华路上的白石街,这儿是罗昔和郭小城刚来北市时的根据地。城区一直建设、南扩,这种边缘像被遗忘的角落,路两边形态各异的出租屋还在,头顶是横七竖八的晾衣竿分割过的天空,生了锈的绿邮筒让人怀疑十几年前的信件还没有寄出。山野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一直在旋转,年末本该是最忙碌的时刻了,店里却没什么生意。罗昔还能认出那个歪在转椅里滑动手机的理发师,他叫杨子,当年也是个瘦削的阳光少年,能说会道,会在手指间杂耍似的转动剪刀,如今他已经发福,衣服下肚腩凸起,油脂旺盛的脸上胡子拉碴,正应了“油腻”二字。隔壁缝纫店小招牌上还写着扦裤边3元,换拉链5元,缝纫机前曾经叫珊珊的俏模样女孩现在有一副生育后松垮的体态。再下来,是桂发包子铺,冒着蒸汽的油乎乎的笼屉一看就是早年的,肉包和素菜包一个价。只有一家蔬菜店变成了奶茶店,一米高的柜台上摆着饮料机和罐装的原料,墙上目录表里日语和韩语夹杂的饮品名称让人叫不上来。

时间过得真快,像歌里唱的“有多少梦想都来不及实现呀”。罗昔记得有一次理发时杨子说他的梦想是在写字楼和商铺集中的“大西门”租个带个阁楼的店,上面做美容,下面理发,理发要有两面墙的落地镜、十人座转椅,可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店还是旧模样。缺少变化的街景也会让人心安,罗昔心绪烦乱时会过来看看刚来北市时他们在附近租住的地方。当年郭小城白天跑出租,晚上上电脑培训班,罗昔白天在商场当收银员,晚上自学会计课程。忙碌的一天后,小城带回她喜欢的避风塘香芋奶茶,她从商场带回打折的蔬菜。入睡前俩人计算一天的收入,一周、一月、一年,他们把未来设计成表格贴在墙上,每次完成一个小小的目标都会去庆祝一下,吃牛排、涮火锅、约着朋友唱卡拉OK,偶尔喝点苏打水和雪碧,郭小城守着诺言滴酒不沾。

当年租住的房间在六楼,某单位废旧的员工宿舍,如今楼没了,成了正在建设的工地,四周被蓝色钢板隔离了。罗昔仰面,在空中大概的位置勾画出那房间的轮廓,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捡来的红沙发,一间可以站着冲澡的卫生间,它像一个透明的盒子依然悬在夜空里。

晚饭的光景,小巷虽然残破,也有些节日样子,灯光比平日明亮,饭店进出的人脸上荡漾着喜悦的微醺,讲话的调门也比往日响亮,空气里飘浮着食品的气味。罗昔的肚子发出“咕咕”声,藏了个青蛙似的,她记起午饭时点了套餐,公司会计张惠坐在对面笑说她吃饭像猫一样,还问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脸色不大好。

罗昔说没胃口。“没胃口?”张惠大块头大嗓门,脸上摆出一副永远都理解不了“没胃口”的表情,她大剌剌地从罗昔盘里夹走肉块,问她例假是否正常,该不是怀孕了?罗昔尴尬地摇头。在公司里张惠视她为同盟军。张惠也一直没孩子,这段时间正在医院做各种治疗。上周她去医院抽取卵子,要做试管婴儿。那么长的针,比这长,张惠一边扒拉饭菜一边用筷子比划着:“简直不是人受的罪!太吓人了,疼得都直不起腰,我家那位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罗昔听了想呕。

罗昔在饭店门前犹豫了片刻,招牌上有她平时爱吃的牛肉米粉,但不知为什么,色泽鲜艳的食物照片并没有激起她的食欲。一只猫儿从她身边溜过,贴着墙根准备挤进一间半开窗子的地下室,罗昔唤它,它晃晃尾巴迟疑地张望。罗昔喜欢小动物,小时家里养的猫经常在夜里钻进被窝咬她的脚趾头,母亲说猫会传染绦虫病,偷着送人了。喜欢归喜欢,罗昔从来不曾想过去宠物店购买一个活物,她心里觉得不管阿猫阿狗,但凡是个生命,来来去去都是缘分,缘分让人最难琢磨,就像她和小城住在出租屋时收留过“皮皮”。那是一只混血拉布拉多小狗,刚来时很瘦小,睡在那只与它一样“捡来”的红沙发上,后来它长大了,沙发也被睡塌了。他们搬新家时将那只红沙发扔了,专门为它买了个“窝”,谁知“皮皮”在新房里寻找了几圈,竟然哀嚎着逃走了。小城骂道:“畜生就是愚蠢,不知道好歹。”罗昔却被“皮皮”的愚蠢感动了许久。

大概是看出罗昔手里没食物,小猫挤进窗缝里不见了。窄巷上空响起琴声,有人练琴,有人在旁边打节奏,重复着某个章节,八小节的主题重复一遍,开始了三次变奏,她听出是《少女的祈祷》,清脆的琴声水银泻地般泼洒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罗昔曾希望有个女孩,甚至设想过让她学着弹钢琴。刚搬进新居时罗昔去商场看过钢琴,凯撒堡、舒密儿,德国原装的,中国组装的,她还在书店里留意过琴谱。可是一直怀不上,医生说他俩的身体没有大毛病,建议调理调理等等看。虽然医学上有各种手段,但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自然生育的最好。

孩子也会选择父母,罗昔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说孩子还是天使时,经常躲在云层里观察人间,选择他们喜欢的人做父母。

她渴望有一个孩子,一个拯救他们的天使。如果有个孩子,小城大概不会再次酗酒,藏在书架背后的空酒瓶,一共十二个。这件事情让罗昔几近崩溃,让她怀疑起当初的决定,并思考着所谓的爱情。那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她相信一个能为自己戒酒的男人值得自己去付出。

她从地下通道穿过马路,阴冷潮湿的通道里有股冰冷的动物尸体的气味,还有尿碱的味道,人们向着另一个方向涌动。

罗昔上高中时遇到了郭小城。林场上没有高中部,罗昔和林场的郭少红一起去了县城的寄宿学校。后来罗昔知道郭少红有个哥哥是县木材厂的司机,在县城有一套小居室。当时少红的哥哥已经离了婚,按少红的说法,是因为她哥经常在外地跑运输,偶然回来也总去别处“鬼混”,染了酗酒的恶习。郭少红谈起这个哥哥多是哀叹和嫌弃的口吻,好像他们家里人对他的状态多半是置之不理。那套小居室经常空着,周末,郭少红约罗昔去住过几回,在那儿可以改善伙食,洗热水澡。有天晚上郭小城半夜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在卫生间呕吐,少红贪睡懒得理,罗昔给他打了洗脸水还倒了杯热水。后来他主动邀请罗昔和他妹妹来家里,给她们烧好吃的红烧带鱼、糖醋排骨,从那时起他不喝酒也不外出,收拾得干净整洁,人也有了几分英俊和清爽。

没有人看好他们恋情,罗昔上大学后,罗昔的母亲为了让他们分手,给教导主任写信。信上说,女儿陷入了一场荒唐的恋情,那男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体面的工作,还有过婚史,说白了就是个骗子,是个酒鬼,而罗昔太幼稚,她正在牺牲自己的前程。

教导主任是个负责任的女人,她专门找罗昔到家里谈心。主任介绍自己丈夫为“我家先生”。

“我家先生和我是大学同学,一起考研,一起留校任教。”教导主任的先生,有些秃顶,身体微胖,正在狭小的厨房里烧菜,穿着教授们都喜欢穿的灰白色的开襟毛衫,脸上挂着配和的笑容。接着主任又介绍客厅一角的胖女孩,女孩坐在丝绒罩着的琴凳上,神情有些木讷,厚底眼镜后是一双不安的眼睛,“我女儿芳芳,十三了,钢琴过九级了,”又说——主任转向女儿,口吻像劝说又像命令——“芳芳,听妈妈的话,一会儿给姐姐弹一曲你拿手的《少女的祈祷》,嗯——”

女孩低头摆弄着婴儿般的手指,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在罗昔眼里主任像个推销房产的,她的房间是幸福家庭的样板间,搭配着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听话的孩子。

主任问得很仔细,对方多大了?做什么的?发展到哪一步了?一起了吗?罗昔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主任显然掌握了不少情况。

“爱情不能靠幻想维持的,年轻时的想法”,她摇头,“只有善良和同情心绝对不行……错误的开始不会有正确的结局……你看,我们罗昔长得多好,以后你带的研究生里有合适的,对,那个姓张的男孩,一下想不起叫什么了,年龄大些但是稳重,嗯,是吧?”

“我看也是。”正在摆碗筷的她家先生笑哈哈地应和。

罗昔留下来用了餐。房间整洁温馨,红柚木的地板,厚厚的窗帘,亮闪闪的家电和罩着白色蕾丝的实木家具。铺着碎花布的桌子上饭菜诱人,红烧带鱼,茭白肉丝,一大碗糖水煮的溏心蛋。她需要营养,因为她偷着做了流产手术。

罗昔吃得很多,一言不发地把眼泪流进糖水里,又吃进肚子里。她看到主任与她家先生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摇头、叹息,嘴角上又分明有一丝说教后的愉悦。

“我先替你保密,如果反映到校领导那里,这种事情学校处理得很厉害,毕业会受影响——但你得保证和他分手。”主任给她夹起一块炸得焦黄的带鱼,放进那只已经空了的碗里,罗昔刚吃饱的胃又像被掏空一样难受起来。

出了通道,风吹乱了头发,她系紧围巾掩了掩大衣,刚上脚的新鞋有些磨脚。饥饿袭来,一阵阵,像有什么开始吞食她薄薄的胃壁,咬不烂又吐不出,但她仍想不出去吃什么——包子?馄饨?红豆粥?温热的、糜烂的气味,都不对胃口。她想有一碗蛋黄刚刚凝结的溏心鸡蛋。几颗不起眼的星星被云遮住了,预报越发接近准确,雪在来的路上。她嗅到远处山野的味道,尖利的寒冷中夹杂着一丝新鲜植物的苦涩,西伯利亚红松、樟子松、云杉,罗昔总傻傻分不清树种,父亲说气味不一样,杉树是青草的香,松树有股苦涩的香,越冷味道越浓。

手机“叮”的一声打断了思路,她滑开屏幕,“新年快乐!!!”,接着又是一堆红包和礼花的图案。这种虚来虚往的祝福让她只能苦笑。是张佳玉发来的短信,罗昔有些意外,上次聚会后她们就没有再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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