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主义,完成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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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于2024年11月13日晚上10点5分,在他家附近的东京杉并区荻漥医院,平静地走完了他92年又11个月的人生旅程。
谷川俊太郎1931年12月15日出生在东京,是以剖腹产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他父亲谷川彻三(1895-1989)是一位活跃在昭和时代的哲学家、文化学者和文学批评家,籍贯是爱知县常滑市。在京大读书期间,谷川彻三师从京都学派创始人、哲学家西田几多郎(1870-1945),受其影响很大。京都市内那条全长2公里,连接银阁寺与南禅寺,也是每年春天赏樱胜地的哲学之路就是西田几多郎走出来的一道风景。谷川彻三与思想家林达夫(1896-1984)、评论家三木清(1897-1945)被称为京都大学三剑客,还先后担任过法政大学总长、日本国立博物馆次长等职务。他在日本国内称为大正时代的文人代表,同时也是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名声大振的童话诗人宫泽贤治(1896-1933)的主要推手,写过好几部宫泽贤治专著,还在岩波书店编选过一本广为流传的《宫泽贤治诗集》。
谷川俊太郎的母亲婚前叫长田多喜子,跟谷川的父亲结婚后改为谷川姓氏。谷川俊太郎的外公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也是一位众议院议员,名叫长田桃藏(1870-1943)。衣食无忧的家庭环境深深影响了谷川俊太郎的人格形成,他在随笔里也写到过,自己很幸运,出生在充满爱的家庭,在周围大人们的呵护下长大。
谷川俊太郎自幼不喜欢学校,但学习成绩优异。上小学时,他曾因发烧休学过一个学期。他不擅长数学,对数字的迟钝贯穿了他的一生。比起去学校,小时候的谷川更热衷于在家里组装各种飞机模型。小学时代他跟着母亲学弹钢琴,又跟着美国家教学英语,这为他十五岁时迷恋贝多芬的音乐,以及日后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打下基础。读初中期间,东京遭受美国B-29轰炸机大空袭,他跟母亲一起疏散到京都的外婆家。返回东京时,他骑着自行车看到遍布各处被烧焦的奇形怪状的尸体,并不感到可怕。17岁时,他在高中同学北川幸比古的劝诱下被动出发,开始写诗。他最初的几首短诗分别发表于这一年的校刊《丰多摩》和同仁杂志《金平糖》。
高中期间,谷川的厌学情绪日益严重,开始热衷于阅读父亲书架上的《宫泽贤治童话集》,并尝试向商业文学杂志投稿。毕业后,拒考大学,宅在家中的谷川俊太郎被父亲责问,当被问到不考大学将来可怎么办时,谷川拿出写满诗歌的笔记本给父亲看。曾有诗歌写作经验的父亲看完后觉得自己缺乏评判的客观性,就拿给了当时的大诗人三好达治,没想到得到了三好的激赏。之后三好达治从笔记本中选了五首诗推荐给由川端康成、小林秀雄等人创刊于1933年的权威文学杂志《文学界》,发表后出人意料地备受关注,谷川俊太郎因此一举成名。这一年他19岁。20岁时,谷川在当时影响很大的诗歌杂志《诗学》发表了《山庄通信》(1—3),这组诗后来收入翌年出版的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中。三好达治为这本诗集写了序诗:“这个年轻人/意外地从远方来/不知从遥远的哪里/他昨天出发/比十年更长/他花一天来到这里”。这一年,21岁的谷川俊太郎被岩佐东一郎、城左门、安西冬卫平易的诗歌所打动。22岁时,他加入了诗人茨木则子、川崎洋创刊的同人杂志《櫂》。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
睡觉起床然后工作
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
(或许啰哩哩、起噜噜、哈啦啦着吗)[1]
但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上的朋友
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万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的孤独的力
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识
宇宙渐渐膨胀
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
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这是谷川18岁时写下的一首诗。1950年代初,人类对宇宙大小的认知为20亿光年,随着测量技术的不断进步,现在已达到137亿光年。写于七十多年前的这首诗并没有因为科学的进步和对宇宙大小的认知更新而过时,至今读来仍令人感到新鲜、幽默、可爱,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和思考空间,每次读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和联想。我想这大概就是好诗的标准。这首诗是谷川朝向宇宙想象的开始。20世纪50年代,除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外,《62首十四行诗》《关于爱》《绘本》这三本诗集在谷川的整体写作中占有一定比重。
谷川在不同时期写过四五首《活着》的同题诗,收入到诗集《绘本》的这首短诗与1971年出版的《俯首青年》里的那首略长的诗最为知名:
活着
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
死去的鱼让我活着
被雨淋湿的幼犬
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活着
无法忘却的记忆让我活着
死神让我活着
活着
猛然回首的一张脸让我活着
爱是盲目的蛇
是扭结的脐带
是生锈的锁
是幼犬的脚脖
——《活着》
2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谷川俊太郎创作的黄金时期,很多名篇在这一阶段应运而生。其诗集《给你》《21》《旅》《俯首青年》《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定义》《夜晚,我想在厨房与你交谈》等在日本现代诗歌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二十年间,谷川把“方法诗人”的自己发挥到了极致,身体力行地尝试了各种写作手法,其中散文诗诗集《定义》最为突出,充满哲思,也最具有现代性。这本诗集突破了日语暧昧的边界,出版后在日本诗坛引起强烈反响,大冈信、北川透等批评家都纷纷撰文评述,《朝日新闻》《读卖新闻》《周刊朝日》《读书新闻》《现代诗手帖》等报纸和杂志亦纷纷发表评论,给予了极大肯定。大冈信在《朝日新闻》上称《定义》是诗人意图“把横亘在日本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暧昧的灰色领域深层挖掘、究明,……将诗的领域更进一步拓宽和明确化”;北川透则在《读卖新闻》上称其“将逻辑学定义上的世界看不见的领域……以诗歌的语言尽可能地去接近不可能接近的领域,无所谓语言所产生的孤立……”。1975年11月14日的《周刊朝日》在书评栏里说“把语言作为精神明晰的单位去捕捉,《定义》因诗人执拗的意思而成立。这既是在摸索存在和物质又是在证明自己本身,也更是将意识精确的行为。致使极其抽象的知性世界敞开”;并称谓《定义》是一部“再次向诗歌及普通日常生活语言提出崭新的发问行为所产生的作品集”。
无论多么白的白,也不会有真正白的先例。在看似没有一点荫翳的白中,隐匿着肉眼看不见的微黑,通常,这就是白的结构。我们不妨这样理解,白非但不敌视黑,反而白正因其白才生出黑,孕育黑。从它存在的那一瞬间起,白就已经开始向黑而生了。
然而,在走向黑的漫长过程中,不论经过怎样的灰的协调,在抵达彻底变黑的瞬间之前,白都从未停止过坚守自己的白。即便被一些不被认为有着白的属性的东西——比如说影子、比如说弱光、比如说被光吸收的侵犯等,白在灰的假面背后发出光辉。白的死去只是一瞬。那一瞬,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完整的黑顿现。然而——
无论多么黑的黑,也不会有真正黑的先例。在看似没有一点光亮的黑中,隐匿着肉眼看不见的遗传因子一样的微白,通常,这就是黑的结构。从它存在的那一瞬起,黑就已经开始向白而生了……
——《关于灰之我见》
我曾在博论里对这首诗作过细读分析。诗人在这首诗里,对“灰色”的认识建立在一种哲学的辩证法上,“白就已经开始向黑而生了”“黑就已经开始向白而生了”。而灰色是介于白色和黑色之间的存在,它有让人回味不尽的余韵,既有白色和黑色的双重性质,又具备“白色结构”和“黑色结构”。对于灰色的描写,诗人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从灰色的侧面着笔,间接地而不是直接地,旁敲侧击,通过白色和黑色衬托和引导出灰色,使灰色的品质和形象跃然纸上。灰色这一固有名词在该诗中上升到语言学上的“深层构造”,其概念和意义所指明确而透彻。无论是从语言的敏感度还是意义的密度上,以及感性的质量和诗人对事物的态度上,都已经达到了表现上的极限。这灰色带有一种莫名的疼痛感,它是严肃意义上的,带有崇高感的。
作为人类中的一员,谷川俊太郎最热爱的可能不是人,而是大自然。这也是他为热爱女性找到的最充分的理由,因为让他感到最难对付的女性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生活中的谷川沉默寡言,喜欢孤独,乐于享受安静与独处。这一点是他内心丰富,精神丰盈的写照。他曾告诉我,上了年纪才发现自己跟夏目漱石有点像,是一位“薄情”或“非情”之人。其实,谷川是一位典型的人道主义者,每逢日本遭遇大灾大难,他都会婉拒报刊约稿和媒体采访,而是悄悄地去银行给红十字会或募捐机构的账户汇一笔自己力所能及的善款。2008年四川发生大地震时,他也积极配合我发起的捐款活动,成为发起人之一。那次募捐,他写下的这首短诗发挥了很大的号召力:
蚂蚁因它们的小而幸存
蝴蝶因它们的轻而没有受伤
优美的语言也许能耐得住大地震
但此刻我们还是谨言慎行,将心中沉默的金
献给压在废墟下的人们吧
——《蚂蚁与蝴蝶》
谷川写过很多爱情诗,也写过不少讴歌女性的诗(是否跟他的恋母情结有关有待考证),如《我的女性论》《缓慢的视线》等。他有时以男性视角思索女性的存在,有时又站在女性的立场审视女性。“想着你的单纯的我的复杂/想着我的复杂的你的单纯”(《我的女性论》)。谷川讴歌大自然的诗也不在少数。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岛国居民,谷川仿佛更钟情于大海,写过好几首同题的大海诗,如:
在翻卷的云下
浪花翻涌着星星的皮肤
有时,巨大的邮轮
会像树枝一样被折断
有时,又使独木舟
优雅地漂浮
是一张未被冲洗的
陆地的底片
浪波连着浪波
隔开神与神
将无数的岛屿关起来
贩运奴隶
粉碎着闪烁的白浪
是最最深沉的碧蓝
对于贫穷的渔夫
是满满一网捕捞的鱼
对于梦想的少年
是一条水平线
向着彼岸反复拍打
是人类诞生前的声响
大海啊
——《大海》
作为与大海朝夕相处的岛国诗人,谷川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感悟描绘了大海的外在轮廓和内在精神。从具象到抽象、从写实到虚构,再从感性到理性,这首诗完美地做到了艺术上的平衡。“像树枝一样被折断”和“使独木舟/优雅地漂浮”写出了大海的残酷的一面和温柔的一面。白人奴役黑人,“贩运奴隶”,惨痛的历史记忆大海不会忘记,而靠海为生的渔民捕捞的喜悦则是大海的赋予。“人类诞生前的声响”,诗人并没有指明是召唤还是呐喊,只是暗中强调大海的存在,也可以延伸理解为作为生命起源和人类故乡的大海那亘古不变和博大精深的爱。该诗省略了主语“大海”,这加强了该诗节奏感的神秘性,最后又把暗藏的主语“大海”作为单独一行,呼之欲出地呈现出来;这样一来,不仅题尾呼应,而且也深化了主题,烘托出全诗的意境,从而使这首诗显得内核有力,并具有形式上的完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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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八九十年代谷川依然在写作中寻求变革,独来独行。带有强烈超现实主义意味的诗集《可口可乐课程》向读者展现了谷川探索诗艺的新一面。这本诗集出版后得到很多批评家和诗人同行的高度评价,但大众读者可能会敬而远之,因为太深奥、太难懂。除此之外,谷川的诗集《信》《关于赠诗》《不谙世故》等都广受欢迎。《诗歌日历》是一本很有趣的诗集,谷川以日历的形式为一年365日的每一天各写了一首短诗,挑战了写作的极限。谷川与第三任妻子合作的短诗集《致女人》则图文并茂,一时成为了畅销书。下面的这首短诗是其中一首:
我变成了火
燃烧着凝视你
我的骨头白又轻
也许会在你的舌头上融化吧
像海洛因一样
——《死》
谷川在这二十年中经历了两次婚变,尤其是后一次,使他曾一度陷入人生低谷,公开宣称不再写作,想用更多的时间反省自己——但灵感没给他停笔的机会。
进入21世纪,谷川追求极简写作的诗集《minimal》将语言压缩到最小单位,意义和余韵却被扩大化。每首只有十多行的短诗每一行都由极短的几个文字构成,让人联想到日本传统的定型诗——俳句。诗人是否有意通过这类诗歌与俳句遥相呼应,也是以后值得考证的课题。